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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突然,江面上飘过来几滴雨点,将辜鸿铭从往事的追忆中苏醒,他奇怪地发现,那首露莎喜欢唱的情歌,还在被人唱着。他明白过来,原来是身边的歌声把他带回了爱丁堡大学时期的那段浪漫岁月。他定定神,发现这首苏格兰情歌是从小洋楼里传出来的。这就对了,这楼上一定住的是苏格兰人。你看这房子风格,这周边的环境,都在告诉你主人的国籍。是的,这里应是汉口的英租界。

  “外面的先生,你听了好久的歌了,你能听得懂吗?”阳台上出现一个年轻的女子,她挥着手与楼下的辜鸿铭打招呼。

  “听得懂,听得懂!”辜鸿铭快乐地回答。“你唱的是苏格兰古老的情歌《牧羊歌》。”

  “你是英国人?”女人定睛看了一眼辜鸿铭,突然改用英语问道。

  辜鸿铭觉得稀奇,那女子明明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怎么可以说出英语来?难道她在英国留过学,或许她根本上就是英籍华人?

  “不,不是,我是中国人,我在苏格兰爱丁堡大学读过四年书。”

  “哦,太好了。”那女子显然也很兴奋。“天下雨了,先生,你要不要到我这里来躲躲雨,我们一起聊聊。”

  辜鸿铭是个见了可爱的女人便情绪亢奋的男人。一个中国女子能唱英国歌,说英国话,素昧平生却如此大方地邀请他进

  屋,这有多可爱!辜鸿铭浑身血液奔腾起来。他高兴地说:“谢谢您,谢谢您,您开门吧,我就进来。”

  一会儿,一个女仆出来,把铁门打开,辜鸿铭进了洋房一楼的客厅。客厅宽敞明亮,厅内的摆设完全是英国式,墙壁上挂的是鎏金雕花宽框大油画。正打量间,刚才在阳台上说话的年轻女人下楼来了。那女人显然给脸上补了妆,又换上一件合体的黑底金花丝绒旗袍,虽不很漂亮,却生动光亮。尤其令辜鸿铭兴奋的是,那女子有一双特小的缠足,走起路来袅袅婷婷,摇摇晃晃。辜鸿铭立时被她彻底俘虏了。

  “欢迎您来做客,请问先生尊姓大名。”在女仆端上咖啡的时候,女主人有礼貌地问着。

  “见到您,我很高兴。我姓辜,名鸿铭,字汤生。”辜鸿铭不知这女子结婚与否,在“太太”和“小姐”之间拿不定主意,干脆用“您”来称呼。

  那女子笑笑:“我看您的模样,以为是英国人,却原来是道地的中国人。”

  “不道地。”辜鸿铭笑着说,“我父亲是中国人,我母亲是英国人,我是个混血儿,用中国话来说,是个杂种。”

  那女人大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连声说:“先生是个很有趣的人,很有趣的人。请喝咖啡。”

  “我应该怎么称呼您?”放下咖啡杯后,辜鸿铭问。

  “我叫苏巧巧,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中国人。我的丈夫是个英国人,他叫费格泰。你叫我费太太吧!”

  “费太太。”辜鸿铭赶紧恭维,“您的苏格兰民歌唱得很好。调子唱得准,歌词也唱得很清楚。您的英文很好,您一定在英国住过多年。”

  费太太莞尔一笑:“我一天英国也没去过。这歌是我丈夫教

  我的,除了这首《牧羊歌》外,我还可以唱几首英国小调,但我的英国话说得不好,只能说几句简单的。”

  “费太太真聪明,没有去过英国,能唱这么好的英国歌,太不容易了。请问费先生是在领事馆做事吗?”

  “不,他是做生意的,上个月回英国去了,要两三个月后才回来。”

  辜鸿铭心里怦然一动,想着:这两三个月里如果我能天天伴着她就好了。

  “费太太,您刚才唱的《牧羊歌》我也会唱,我唱给你听吧!”

  “好,好!”辜鸿铭正要唱的时候,她又突然说:“等一等!”

  费太太转身走进房里,出来时手里抱了一把三尺来高的琵琶:“我来给你伴奏。”

  这太有趣了。中国的琵琶为苏格兰的情歌伴奏,辜鸿铭还是第一次遇到。费太太信手弹了两句,果然从琵琶弦上听来的西洋曲子又别有一番味道。辜鸿铭按捺不住满腔的激情,在费太太的客厅里引吭高歌起来。那纯正道地的苏格兰语言,那深厚雄壮的男中音,伴随着清脆激越的古老的中国琴韵,真是动听极了。

  辜鸿铭在这栋小洋楼里足足呆了两个小时,出来时兴犹未尽。回到家里,费太太的小脚、琵琶弦上流出的《牧羊歌》时时在他的脑中浮现,如同一把火在心中燃着,烧得他心神不宁,浑身燥热。苦苦地熬过三天,他实在熬不住了,便去找协理总文案梁敦彦请假。梁敦彦那年和陈念扔等人入督署时,被安置在电报房。梁为人朴实不爱出风头,在电报房一呆两三年,并不受重视。有一天傍晚,京师总署突然来了一份紧急电报,电报房里所有的人都已不在了,惟独梁敦彦一人在房里读书。张之洞便叫他翻译,梁很快便译出来了。张之洞很高兴,跟他多聊了几句,

  这才发现原来梁是一个十分勤奋敬业的人,第二天便撤换原电报房的头目,让梁敦彦代替。不久又提拔他做了协理总文案,协助总文案梁鼎芬主管洋务、翻译两科。梁准了假,辜鸿铭匆匆过江来到汉口。他先去珠宝行里花一百多两银子买了一根珍珠项链,项链的中部还悬着一块翠绿暹罗宝玉。他把它藏在衣袋里,然后敲开费家的铁门。费太太见到他,也同样很高兴,说了一阵话以后,辜鸿铭邀请费太太到英租界一家英国人开的餐馆里吃晚餐。在跳跃的烛光下,在亮闪闪的刀叉间,他们边吃边聊,谈得十分愉快。

  辜鸿铭趁兴拿出项链来,恳切地请求费太太收下。费太太并没有讲客气就收下了,并当着辜鸿铭的面把它戴在颈脖上。辜鸿铭很高兴。夜很深了,过江的轮渡也早已停开,费太太邀请他今夜住在她家,辜鸿铭大喜过望。这夜,他和费太太恩爱缠绵了大半夜。第二天,他坐在首班过江渡船上,想起昨夜的事来,心里又喜悦又有点害怕。这女人不是别人,她是英国商人的太太,倘若被那英商知道,他决不肯罢休,就此收场罢。但是到了傍晚,辜鸿铭又心猿意马起来,神差鬼使般地再次渡过长江来到英租界,费太太早已精心妆扮在家苦等了。辜鸿铭知道后,暗暗责备自己的胆怯。从那以后,辜鸿铭隔不了两三天就要过江与费太太幽会,原先的怯意早已丢到九霄云外。辜太太知道丈夫有了新的外遇,却奈何他不得。辜鸿铭为女人舍得花钱,辛苦挣来的银子源源不断地流入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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