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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这时,梁敦彦急匆匆地走进来,附着张之洞的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只见张之洞脸色陡然阴沉下来,对谭嗣同说:“四少爷,老夫有急事要办,对不起了。回去后转达对令尊大人的谢意,请他多休息几天,待病完全好后再办公事不迟。”又对大根说,“你送送谭公子。”

  送走谭嗣同后,梁敦彦又回到小书房,关起门来将刚才说的事对张之洞说了个详细。原来,他说的这件事发生在辜鸿铭的身上。

  自从谅山大捷前夕,辜鸿铭从香港来到广州,进入两广总督幕府以来,已经在张之洞身边八九年了。从两广到湖广这八九年间,他的身分是翻译科主办。主要做的事情,一为充当总督衙门与广州、汉口的英、美等国领事馆的联络与翻译,二是检索每天送到衙门里的各国洋文书报,将重要内容摘录出来交给张之洞。张之洞对此事很重视,每天清晨起来的第一件事,便是阅读辜鸿铭昨天为他准备的洋文报刊摘录。辜鸿铭的本职事情做得很好,无可挑剔,但他的缺点很多,常常成为幕友们议论的对象。‘要说辜鸿铭这人,也可真说得上总督衙门一道独特的风景。首先是他的那副中西结合的古怪模样引人注目,这点自不必提了,单就他那一身打扮那一副神态,也格外地招人议论。

  他一年到头穿长袍马褂戴瓜皮帽,他说他走遍全世界,惟有这种服装最高雅最舒服。这一高论博得周围人的一致赞同。但大家看不顺眼的是他脚下穿的不是人们通常穿的厚底布鞋,而是地地道道的洋人穿的皮鞋。

  另一特色便是一根西洋拐杖不离手。中国人非老者不策杖,辜鸿铭初进督署不过二十几岁,便一天到晚提着一根拐杖,很令人看不惯。同寅问他,他回答说拐杖不是为帮助走路,是一防歹人,二防恶狗。久而久之大家也看出了,他其实也不是防歹人恶狗,而是故意做出一种异于别人的做派。

  每天早晚两次,人们可以看到一个身材瘦高,两肩后仰,右手拿一根不停晃动的手杖,脚底下不停地发出“踏踏”响声,一副趾高气扬眼中无物的怪人,不用问,此人即辜鸿铭。他那高视阔步、不加检束的神态,与幕友房里所有其他人的谦卑收敛、彬彬有礼形成鲜明的对照。辜鸿铭刚来的那一段时期里,大家都不喜欢他,很少有人跟他交谈。

  但后来,幕友们慢慢发现他的许多可爱之处来。首先是他特别的勤勉敬业。他每天都是最早来,最晚走。他一天做的事比谁都多,却从无一句怨言。再则是他特别的坦诚直爽,表里一致。他有话当面说,从不背后说人的不是;说起话来是清水观鱼、竹筒倒豆,既不掩饰,也不留几分。凡事说了就过去了,不藏心里,不记仇恨。尤其令人佩服的是,他的中国学问的进展之快,使得幕友房的许多耆宿惊叹而自愧不如。

  刚进督署那阵子的辜鸿铭,不要说中国学问了,就连中国话也讲不地道,写出的中国字来,不是少腿,就是缺胳膊,要边看边猜才能认全。幕友们在一起闲聊时,常常会说起前代旧事,本朝掌故,辜鸿铭听了很有趣,但他插不上嘴,因为他几乎不懂中国历史。大家也会津津乐道唐贤的诗宋人的词,辜鸿铭常会为那些美丽的诗词而入迷,但他也不能置喙,因为他知道的前人诗词很有限,至于同僚们的诗词唱和酬答,他更是沾不上边。

  他终于认识到,离一个真正的中国人,他还差得太远,尤其在这人文荟萃的总督衙门,更有一种自惭形秽之感。辜鸿铭是个极为好强的人,既然回到中国,既在督署做事,就要做一个名副其实的中国士人。他不能容忍自己这种被人讥嘲落在人后的状态。十多年的西洋求学史,使他对自己的天赋和才华有充分的信任,他决心在很短的时间内迎头赶上。他更坚信只要有个三五年的攻读,他就可以在中国学问上,超过周围这一批自认为才学满腹的书生们。

  有人告诉他,求中国学问,不用找别人,身边的总督便是中国学问的泰斗,无论经史子集,无论文章诗词,他都是当今海内少有的大家。于是进督署半年后的一天,他走进签押房,问张之洞,欲探中国学问之宝,路在何处。张之洞送他一套自著的《輶轩语》,说你先读读这本书,一个月后再来找我。

  辜鸿铭将《辅轩语》捧回,每天傍晚从督署回家后便挑灯夜读。全书不到三万字,他反反复复读了十遍,大部分都能背下来。这部为四川学子撰写的书浅近平易,语言流畅,很好诵读。每天晚上,仿佛张之洞手执教鞭,就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讲士人的德行、人品、志向,讲读书作文,讲经史,讲诸子百家,一步步地将他领到中国学问的门槛边。他想像里面一定是一片花香鸟语、祥云景星的极乐世界,他急盼张之洞带他早日跨过门槛去领略其间的万千风物。

  一个月后,他将《輶轩语》送还给张之洞,请求总督再予赐教。于是张之洞又送给他自己的另一部著作《书目答问》,对他说,两个月后再来见我。

  一连六十个不眠之夜,辜鸿铭沉浸在《书目答问》之中。他敬佩总督的博览群书,好学深思,他又惊叹自己的祖先原来为他准备了如许多的文字财产。他愧疚自己的浅薄无知,却同时又在这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面前困顿迷惘:这么多的书如何读,莫说一辈子,就是十辈子也读不完呀!至于穷究深研,更是无从下手。茫茫书海,舟楫何在,航线何在,彼岸何在 ?绝顶聪明的中西混血儿被自家的学问所震慑了,从一向狂傲自信的心中生出几分恐惧感来!

  张之洞听完他的这一番感慨后,对他这种渴求上进的心甚是满意。他看出这是一个罕见的值得培植的人物:此类人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英才,颇为类似古代的王勃、李贺,是异才鬼才,不常出,不易见,乃可遇而不可求。张之洞在《书目答问》列举的二千二百余种书中圈出五十个书目来,其中包括十三经、二十四史、老庄、韩、荀、楚辞、文选及李、杜、苏、韩等人的诗文。笑着对他说,这是你五年的功课,把这五十种书读懂读熟,你的中国学问的基础就打下了,但这还不等于你就是一个有见识有本领能办大事的人。在中国,读熟读懂这五十种书的数以万计,但其中真正能做大事的却微乎其微,这中间有一个关键的环节,就是读通了还是没有读通。能不能通,通到什么程度,这不仅在勤于阅读,更在于有没有天赋。古人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存乎一心之妙,不关乎后天的学习,而在于先天的秉赋。你先不去管这些,先去读吧。每一个月可到我这儿来一次,我抽出半天来为你传道授业解惑。

  从那以后,辜鸿铭就一头扎进中国文化的经典。每隔一个月,他便带着平时所积累的各种问题,向张之洞请教。张之洞每问必详尽作答,毫无倦意。每次都让辜鸿铭满脑袋疑惑而来,一肚子欢喜而去。冬去春来,星移斗转,辜鸿铭在中国学问的海洋里扬帆猛进,破浪前行。

  或许是因为从小漂泊海外,亲身感受过异域的冷漠,因而爱国情感比国人更强烈;或许是熟谙西方文化,深知其炫人光芒下的阴暗面;也或许是一种天生的本性,促使他易于认同、乐于皈依东方精神,总之,辜鸿铭一旦进入中国经典后,就完全被她博大的胸襟玄妙的智慧迷人的魅力所折服。就像多年浪迹江湖、饱受辛酸的游子回到母亲温暖的怀抱,憩息于宁馨的家园,辜鸿铭在这里得到了无穷无尽的乐趣。他不仅认为华夏文化是世界伟大的文化,甚至认为是西方不能望其项背的文化。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这种认识,到处都说,逢人便讲,以至于到了偏执极端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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