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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举人出身的知府涂炳昌也是个六十出头的老头子,此人三次会试不中,以大挑身分放的知县,做了二十多年的知县、同知,终于在须发皆白的时候熬到一个四品衔的知府。他十分珍惜这顶闪着宝蓝色光泽顶子的大盖帽,生怕它哪一天无意间被风吹了下来。涂炳昌没有才干,也不想做出什么政绩,如果不是做官,不管在哪一个行当里混饭吃,他都绝对是一个平庸得毫不起眼的小角色。他做官只有一个诀窍,那就是毕恭毕敬地听上司的话,不折不扣地奉行上司的旨意,至于上司的话是对还是不对,他从不去考虑。

  涂知府坐着蓝呢大轿来到巡抚衙门,巡捕马上引导他进了会客厅,一会儿谭继洵就过来了。谭继洵是个和气的人,一向不对下属摆架子。两个老头子彼此客气一番后,涂知府挺直腰板问:“大人唤卑职过来有何事吩咐 ?”

  谭继洵将总督衙门的公函递给涂炳昌说:“你先看看这个。”

  马鞍山煤窑的事,涂炳昌听江夏知县说起过,那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他听过也就过去了。现在竟然与总督办的铁厂联系起来,那就成大事了,得格外慎重。对于牵涉上司的事情,不管事情本身如何,在涂知府看来都是大事要事,都得认真对待。他的“认真”,就是遵循上司的意旨去办。

  “大人,这桩事如何处理,您下个命令,卑职照办就是了。”涂炳昌边说边双手将公函递回给谭继洵。

  谭继洵接过公函,随手将它放到书案上,右手指在瘦瘦的下巴上摸了好长一会,才慢慢说道:“这是件棘手的事情,吕县令也有禀帖给我,说煤窑已由乡民开采二十多年,养活了近三百户人家,不让开采,断了他们的生计,情理上说不过去。张大人要办铁厂,铁厂要烧煤,煤得由马鞍山出。张大人的这个计划,朝廷同意了,户部还专门为此拨了银子。如果不让煤矿局来包揽,张大人那里也不好交代。这事难着哩!”

  “是的。大人说得对,这是件难事。”涂炳昌满脸同情地望着瘦弱的上司。这情景,酷似两个老妇人在聊家常:一个诉说家里的烦恼事,另一个无力帮忙,只能时不时地说些同情话来安慰。

  “涂太守呀,我们两个都是过花甲的人了,说几句老头子的心里话吧!”谭继洵将摸下巴的手放下来,搁在大腿上,两眼昏昏花花地望着武昌府的当家人。“其实呀,这世上有许多事或者不需做,或者不必做,或者不急着做,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地苦干着,到头来成者少,不成者多。即使成了怎么样 ?时过境迁,转眼就变了味。还有呀许多事,也谈不上什么成不成的,做和不做是一回事,多做和少做也是一回事。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过后一想,都是瞎忙一通。年轻人血气盛,总以为拼命去做就一定好,殊不知世事大多不是这样的。回过头来看看走过的路,你说说是不是这个话 ?”

  谭继洵的这段感慨,道出了人生的部分真谛。除开那些过去成就辉煌现在仍然雄心勃勃的个别人外,大多数的老头子都会程度不等地有此同感。涂炳昌本就是一个不干事的平庸人,对这番话的认同更为深切更为真挚。他几乎认为巡抚的话就是为他平庸的过去在作脚注,或者说更加证明了他其实就是一个有着大聪明的先知先觉。涂炳昌发自内心地说:“大人,您这是真正的参悟大道之言。人生百年,许多烦恼、许多痛苦其实都是自己找来的。古人早就说过,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明明是无事生事的庸人,还硬要说自己是大有作为的英雄。”

  谭继洵又找到了一个知己,兴致立时高涨:“涂太守,你说得好,如果是一个老百姓,倒还罢了,无事生事,累的苦的还只是自己一人,至多是连累妻儿亲友;若是做了官,尤其是做了大官,乃至一国之主,跟着他受苦受累的就多了。比如说秦始皇吧,他好大喜功,好端端的日子不让大家过,他要修什么长城,从东到西一万多里,死的人不知几十万,后人说长城不是砖砌的,那是老百姓的白骨砌的。涂太守,你是个读书明理的人,你想想,那长城真的能挡住什么入侵的敌人吗 ?千军万马要过来,几块砖头能挡得住吗,无非是要为他秦始皇留下一个政绩罢了。”

  “大人说得对,要说挡住关外敌人,长城那是一点用都没有的。秦始皇之后,不是朝朝代代都有夷狄入侵华夏吗?”涂炳昌赶紧顺着抚台竖起的竿子往上爬。

  “再说王安石吧,本是一个极幸运的人,天分高,仕途顺利,操守也好,文章诗词更是出色,好端端的做个太平宰相,岂不是让天下后世景仰不已!却偏无事生事,想出什么青苗均输等等新法,最后弄得自己罢相谪居,被人视为奸蠹不说,还害得老百姓受尽折腾。回过头来看看,王安石的什么新法,什么改制,又何必要去做 ?”

  “是的,大人说得对极了。王安石若安分守己做官的话,凭他的聪明才干,一定是历史上少有的名宦。”涂知府又顺竿爬着。

  “哎,”谭继洵叹了一口气,“还是张养浩说得好:‘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说到底,还是老百姓在受苦哇!”

  “是,是。”涂炳昌连连点头。抚台大人这一番谈古的话,已让为官多年的知府老爷摸到了头绪:原来谈古的目的在于论今,他很可能是说张之洞办铁厂办煤矿局是无事生事,其结果是苦了老百姓。

  “不扯远了。涂太守,今天把你请来,就是为的马鞍山煤窑的事。我对你说句心里话,张大人要在湖北办洋务,我是不大赞成的。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劳民伤财,最终无济于事。这话虽不中听,日后必会证明的。老百姓生活苦,寻点活路不容易,何必要和他们作对哩。但这话现在不能对张大人说,他正在兴头上,朝廷中又有人撑腰,这话他哪里听得进 ?我请你来,是要请你这知府来出个两全之策,既不拂张大人的意,又不伤着江夏老百姓利益,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果然给猜中了,涂知府心里暗喜,但是抚台出的显然是个难题:有什么好的两全之策,能两边都不得罪呢?出点子、想主意,对于这个年迈的武昌知府来说可不容易,做了二十多年官老爷的他,从来是很少自己出主意的。他搔了搔大盖帽下稀疏的白发.想了好长一会儿,也拿不出一个自个儿满意的主意来,不能老这样干瞪眼瞧着,总得开口呀!‘

  “大人,卑职想最好的办法是让煤矿局到另一个地方去采煤,马鞍山这个地方维持老样子不变,如此两方都不得罪了。”

  “这算什么主意!”谭继洵不觉干笑了一声。“你以为两方都不得罪,这不明摆着得罪了张大人吗?”

  “哦,不错,得罪了张大人。这个主意不好。”涂炳昌的眼珠子转了几圈后说:“要么这样,把乡民已挖的煤全由煤矿局买下,然后乡民撤除,马鞍山交给煤矿局来经营。”

  “这可能也不行,煤窑老板们会不同意;再说,拿钱的是老板,几百名乡民从此以后丢了饭碗!”

  抚台又一次否决后,涂知府的肚子里便再也没有点子了。“大人,卑职一时想不出好办法,容卑职回去后再细细想想。”

  “慢点。”涂炳昌的两个点子都不理想,但给了谭继洵以启发,何不将他们捏合起来,一道来做这桩事呢?“涂太守,我倒有个想法。”

  “大人,还是您的办法多,您说出来,卑职照办就是了。”他多么希望抚台再不要兜圈子了,早点发话,他再把这话传给江夏县,让吕县令办不就得了!

  “我看是这样,马鞍山煤窑还是交给煤矿局,不过,现在的这个摊子得全由煤矿局管起来,沈、周、张三个老板给煤矿局当小头目,所有在煤窑上做事的乡民通通都留下给煤矿局做事。至于具体事宜,由他们两家去深谈,我这个巡抚不管,你这个知府也不要管,就连江夏县衙门也可不管,让他们自己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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