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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不用。”张之洞轻轻地摇摇头。又对大根说:“你不要对别人说我病了,免得大家都来探视,耽误了办公。有事找我的,叫他明天再来。你出去吧,我一个人安静躺躺。”

  大根出去了。佩玉则守候在床边,看着张之洞微微地闭上了眼睛。她心里想:早上吃饭时还好好的,到押签房办公还不到一个时辰,怎么会突然病得这么厉害?她深情地盯着睡中的丈夫,猛然觉得来武昌这两三年,他比过去更显苍老了。还只有五十五六岁的人,须发差不多全白了,面孔瘦削,衬托出那颗比常人略大的鼻子更显硕大。她知道,这都是因为办铁厂的缘故。丈夫为铁厂耗费的心血太多了。来到武昌之后,洋务成了他的最大的事情。佩玉记得有天晚上,丈夫因户部同意拨下二百万两银子而特别兴奋。他对她谈起自己的洋务理想:先办铁厂,把铁厂办成全世界第一流的厂子,让洋人看了惊叹。然后再办枪炮厂,办纺纱厂,办织布局。还要办发电厂,让老百姓的家里都点上像总署衙门一样的电灯!提起电灯,佩玉就会想起儿子满月的那一夜,两广总督衙门里突然亮起了百十个电灯泡,像天上的星星落到人间似的,房间里每个角落都亮堂堂的,一颗针掉到地上都找得到。要是让每户老百姓家里也有一颗这样的夜明珠,该多好呵!她握着丈夫的手说:“您做的是大好事。真的到了那一天,百姓要怎样感激您哩!”佩玉看到,一向很少笑的丈夫脸上绽开了孩子似的灿烂笑容。

  一眨眼工夫,佩玉过门来便是八个春秋了,准儿已经十六岁,大姑娘了。在她的悉心指导下,准儿的琴早已弹得很出色了。她常常夸准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她强得多。准儿却说,只有形似而神不似,韵味还没有把握住,再说,凤凰还没下来听我的琴哩,还差得远。准儿一直把凤凰听琴当作自己的最高目标,这使张之洞和佩玉听了又好笑又欣慰。张之洞对女儿说,要想凤凰从天上下来听你的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凤凰极少,弹琴的人极多,它只能去听弹得最好的人的琴,继续努力下去,活到老,弹到老,到了成老太婆时,凤凰就会飞来听你的琴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佩玉自生了仁侃后,又生了个儿子仁实。张之洞忙,家里的事全然没有精力顾及,佩玉除开料理丈夫的饮食起居外,还要关注着读书的二公子仁梃和待字闺中的准儿,以及自己生的两个稚子,一天到晚也够累了。

  前些日子,张之洞对佩玉说,桑治平的夫人柴氏这两年卧病在床,担心自己哪天会先走一步,牵挂着女儿的婚事。佩玉说,桑家的燕儿是个好孩子,也有十七八岁了,有好婆家的话是该找一个的。张之洞说,我心里倒有一个,你看合适不合适 ?佩玉问是谁。张之洞说,你看仁梃怎么样?佩玉抚掌笑道,平日里没想到,你这一说,倒真是挺合适的一对。由学生转为女婿,桑先生第一个高兴。张之洞也笑道,这是你说的,还不知燕儿母女怎么想的。佩玉说,我打包票,燕儿母女一定喜欢。张之洞说,准儿也有十六七岁了,也到该出阁的年龄了,你为她想过这事吗 ?佩玉说,我在心里早看好了一个人。张之洞问,谁呀?佩玉说,洋务科的陈念礽。我看是个可成大器的男子汉,你看怎么样?张之洞喜道,你的眼光真不错,论人品才干,念扔自是幕友中最出色的人才,只是年龄要比准儿大十来岁。佩玉说,只要准儿自己愿意,大一点没有关系。佩玉准备找一个机会,好好跟准儿谈谈,不想丈夫突然病了,看来这事得往后推推。

  下午,佩玉还是将常来督署看病的汉口名医孙大夫请过江,给张之洞瞧瞧。孙大夫过细诊了半天脉,没发现什么大毛病,便开了三剂舒心顺气的药,先吃吃看。连服两剂药,又沉睡三四个时辰的好觉,第二天早晨,张之洞感觉好多了。他要大根请桑治平、杨锐、梁鼎芬三个人到督署后院来。

  桑治平很快就到了。他走进后院的客厅,一眼看到张之洞满脸病容,惊道:“怎么啦,病了?”

  张之洞苦笑道:“我昨天在床上躺了一天,胸口被棉絮堵了似的,手脚无力,昨晚服两剂孙大夫开的药,今天好多了。”

  桑治平问:“好好的,怎么病了,什么病?”

  张之洞小声说:“其实我没有生病,是让人给气病的。”

  桑治平觉得奇怪:“谁还有这个本事,气得总督大人生病?”

  “你先看看这封信。”张之洞将袁昶的信递给桑治平,说,“过会儿节庵和叔峤两人来,你就别说我昨天气病的事。他们两人是学生辈,不要让他们笑我太没胆量。”

  桑治平接过袁昶的信,笑道:“人无气不立。该气愤的事还是要气,气得病倒也是正常的,不能说没有胆量。”

  张之洞说:“年轻人面前还是不要说,给我点面子。”

  桑治平不做声了,全神贯注地看起皖南道的密信来。难怪令素日气壮如牛的制台病倒,这是一份多么令人憎恶的参折啊!朝廷中怎么竟有这等容不得别人能干的小人?皇上的这道上谕也荒唐得可以。

  桑治平如此在脑子里嘀嘀咕咕的时候,梁鼎芬和杨锐一前一后走进了客厅。待他们坐下后,张之洞说:“大理寺卿徐致祥告了我一状,皇上要两江的刘坤一来密查我。”

  梁、杨二人听了这几句话,都惊愕不已。

  “你们看完桑先生手里的信,自然就清楚了,请你们过来,是想听听你们的看法。”

  桑治平把信递过来,梁鼎芬接过,杨锐凑过脸去,迫不及待地和两湖书院的山长一道看起来。

  “岂有此理!”三十五岁的杨锐依然年轻气盛,信还未全部读完便禁不住叫了起来。

  三十一岁的梁鼎芬比杨锐性格沉稳些,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近视眼镜,说:“袁昶这个人,我在京师见过一面,那时他在户部做员外郎,却不知道原来是香帅的门生,是及门的还是私淑 ?”

  张之洞淡淡地答:“他是我同治六年典试浙江时中的举。”

  “哦。”三个人几乎同时说了一声。

  桑治平说:“此人难得!”

  杨锐仍是气愤地说:“江宁派人来密查,就让他来好了,我们人正不怕影斜,脚正不怕鞋歪。”

  梁鼎芬思索好一会儿说:“香帅一心为国,尽人皆知,徐致祥上这样的参折简直是丧心病狂。王藩台也是一个少有的大才,骂他聚敛,也没有道理。不过,我在广雅时,也曾听人说过,王藩台精明过分了点,难免招人怨谤。赵总文案也有人说闲话,说他与包闱赌的彭老板金钱上有点牵扯。所以,依晚生之见,不能轻视徐致祥这份折子。”

  张之洞不喜欢梁鼎芬说的话,沉下脸说:“不要听信谣传,王之春、赵茂昌我了解,没有什么事。”

  梁鼎芬一怔,本想再说下去,赶紧打住了。

  张之洞转脸问一直没有开口的桑治平:“你说说,这事该如何对付?”

  桑治平思忖片刻后说:“我倒是赞同节庵的说法,不要太轻看了徐致祥的这道参折。徐致祥诚然是个嫉贤妒能的小人,但他住京师,说的却是广东和湖北的事,我想一定是有人在中间挑唆,怂恿徐致祥出面。这是一。其次,徐致祥的这份参折能得到皇上如此重视,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支持,支持他的人非同小可。”

  张之洞眼睛盯着桑治平,脸绷得紧紧的,没有吱声。杨锐、梁鼎芬也都全神贯注地听桑治平的分析。

  “这挑唆的人和支持的人,我们今后慢慢地去查访,眼下最主要的事是寻求对策。我倒以为,刘坤一那边会好说话。他既然找袁昶商议,而袁昶又冒险给我们通风报信,估计袁昶在刘坤一面前会尽力将此事冲淡。刘岘帅为人不拘细节,不是那种阴险害人的人,料定他不会太过不去。倒是有另一个人要引起我们的特别注意。”

  “另一个人?”张之洞轻轻地重复这句话。脑子里在迅速地寻找这个人。杨锐也在努力地思索着。梁鼎芬脑子里突然浮出一个人来,莫非是指他?但事关重大,刚才又受了训斥,他不敢贸然讲出口。

  “徐致祥的折子说的大多是广东的事情,上谕既然叫刘坤一来武昌密访,依我看,必定会叫两广总督李瀚章在广州就地查访。李瀚章这个人倒是要认真对待的。”

  梁鼎芬心中一喜:果然让我猜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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