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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他将平日信得过的江宁藩司瑞章找来商量。全国几大总督,除直隶、四川两总督身兼军民两政外,其他总督都重在军政,故无藩司一职,惟独两江总督下面设了一个江宁藩司,掌管江宁府的钱粮收入。这或许是因为有一个专为朝廷服务的江宁织造局在江宁府的缘故。这个皇家制衣店每年亏空极大,需要有一笔银钱来弥补。如此看来,江宁藩库应是朝廷设在地方上的一个小金库。

  瑞章是个满人,由宗人府外放江宁。他一向注重朝廷内部满蒙亲贵的动向,虽在江宁,却与京师联系不断。瑞章同刘坤一一样,也认为这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思索良久,他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岘帅。”刘坤一字蚬庄,故而大家都尊称他为岘帅。“前些日子新任安徽徽宁池太广道的袁昶,是由京师外放来的。他在京师做户部员外郎,兼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是个通达时务的人,对朝廷近来情势一定很清楚,何不悄悄地请他到江宁来商量商量。”

  “此人你先前认识吗?”刘坤一问。

  “认识,我们有过多年的交往。”

  “可靠吗?”

  “这是一个实诚君子,十分靠得住。”

  “那你就派一个人到徽州去接他来吧!”

  徽宁池太广道管辖着安徽省长江以南的徽州、宁国、池州、太平四个府和广德州,俗称皖南道,是安徽一个辖地广阔地位重要的分巡道。当年慈禧的父亲惠征就死在皖南道任上。故同治、光绪两朝,皖南道为朝廷所关注。皖南道员通常是被认为将要走红发迹的官员。正因为如此,四十六岁的员外郎兼章京袁昶从北京来到微州时,心情极好。他知道这是朝廷对他的重视,预示他今后的仕途会顺利宽广。

  袁昶这几天恰好在省垣安庆办事,江宁藩司府的来人很快在怀宁客栈找到他。听说是刘岘帅有要事相商,便立即乘快船离安庆赴江宁。安庆至江宁行的是下水,第二天午后便到了下关码头。袁昶在来人的陪同下,先进藩司府会见瑞章,二人寒暄一阵后,便分别坐上大轿,一前一后地来到位于城内东南角的总督衙门。在全国所有督抚衙门中,江宁城的两江总督衙门最为壮阔。这是因为此处曾经做过十余年的太平天国天王府。洪秀全动用数千万两圣库银子,为他这个天父次子在人世间修造了一座最为豪华宏丽的宫殿,后来虽然被曾国荃的吉字营为毁灭打劫金银的证据而焚烧,但基础和部分烧不坏的建筑还是存在。节俭总督曾国藩没有在江宁住几天,便来了手脚阔绰的总督李鸿章。李鸿章将被火焚的房屋全部恢复,做起了舒舒服服的无其名而有其实的金陵王。以后的历任江督便沾了李鸿章的余荫。刘坤一也是个大手大脚的人,光绪十六年重主江宁后他又将江督衙门彻底翻修一遍。如今的督署,更是气魄宏伟,金碧辉煌。

  袁昶是第一次来到两江总督衙门,他边走边看边想:除开紫禁城,这怕是海内最大的一座建筑群了,恭王住的和坤旧宅也不及呀!

  刘坤一性情豪爽简易,虽是首次接见袁昶,也没有穿官服,而是一袭宽大的便服。他对正要行大札的皖南道挥挥手说:“不必拘礼,请坐吧!”

  待袁昶坐下后,他笑着问:“袁观察是几时到的皖南?”

  “回大帅的话,职道是上个月中旬到的徽州,原拟下个月专程来江宁拜谒大帅,不知大帅有事要召见,职道失礼了。”袁昶拘束而恭谨地回答。

  “不,不。”刘坤一又挥了挥手。“我是临时请你到江宁来一下,并不是因为你的职分内的事。”

  不是我的职分内的事,那是什么事?袁昶在心里紧张地思索着。对这位从战火中厮拚出来的制台,书生出身的袁昶是久仰其名,又怀着三分敬畏之心的。

  “袁观察是哪里人,什么时候进的京?”

  刘坤一并不急着谈正务,却跟这位矮矮胖胖的下属聊起天来。

  “职道是浙江桐庐人。光绪二年中进士后即分发户部做主事,职道鲁钝,直到光绪十二年才升为户部员外郎,十四年兼总署章京。”

  袁昶三十岁中进士,做了十六年的京官,还只是一个四品衔中级官员,迁升的确不快,比起这位仅只用十年时间便从一个廪生做到一省巡抚的上司来说,责备自己“鲁钝”并不为过。其实袁昶并不鲁钝,他只是为人做事太过于实在拘泥,不善于看风使舵罢了。这种性格不仅妨碍了他的迁升,更不幸的是八年后,在义和团大动乱中他因此忤逆慈禧而被丢了脑袋。刘坤一笑着说:“皖南道是个要缺,你好好做几年,前途大着呢!”

  袁昶忙说:“以后还要多多靠大帅的栽培。”

  瑞章一旁插说:“岘帅是个活菩萨,在他手下做官,只要尽心尽力,迁升快得很。”

  瑞章这话一石两鸟:既吹捧了刘坤一,又暗示袁昶,要好好为刘坤一效力。

  袁昶明白瑞章的意思,赶紧接话:“职道初任地方官,没有阅历,职道一定会遵瑞大人所说尽心尽力去做,倘若有不周到之处,还望大帅宽谅。”

  “好,好!”刘坤一曼声应道。“瑞方伯说,他在京师时便与你相识,说你是个实诚君子,又对京师各方情势熟悉,所以特为请你来一趟江宁,有一件事情要听听你的意见。”

  袁昶下意识地紧张了一下,刚来两江,便有什么大事要听我的意见,莫不是发生在京师里的事?

  刘坤一对瑞章说:“你对袁观察说说吧!”

  “是这么回事。”瑞章干咳了一声后说,“内阁给岘帅寄来大理寺卿徐致祥的一份参折,并转达上谕,要大帅派人去密查。因为你刚从京师来,又在户部和总署做过事,对京师及各省的情况都熟悉,故岘帅叫你来一起商量商量,这事要怎样办才最合适,你先看看徐致祥的参折吧!”说着,从旁边的茶几上拿起一沓折好的纸递给袁昶。袁昶接过,展开来看。

  袁昶刚看了一句开头韵话,便立时眼瞪大起来,心突突地狂跳了两下。原来,刘坤一和瑞章都不知道,袁昶是张之洞的门生!

  同治六年,张之洞以翰林院编修的身分充任浙江乡试副主考,这是他日后漫长的学官生涯的第一站。浙江是人文荟萃之地,历代才子不少,张之洞以能典试浙江为荣。三场紧张的考试结束后,各房考官开始忙碌的阅卷事宜。送到房官手里的试卷经历了三个过程,即先由弥封处糊名,再由誊录所用朱笔重抄一遍,最后由对读所校读。房官阅读的朱卷虽不是士子的亲笔,但与士子的墨卷完全无异,只是没有了名字。这一系列复杂过程的采取,全都是为了一个目的:防止房官阅卷时徇私。

  这天,张之洞去各房检查房官的阅卷,见各房官都极为认真,他很满意。来到第十三房时,房官请他坐下,拿出一份试卷对他说:这份卷子上错了一个字,但文章写得极好,卷子推荐还是不推荐 ?张之洞说,我看看。他坐在房官身旁将试卷认认真真地看了两遍,思索良久后说,从错这个字来说,卷子不宜推荐出房,但从文章来看,此子才识俱佳,实为难得。十年寒窗,三更灯火,熬进贡院不容易,错字出于疏忽,而文章能达到这一步却难,我看还是推荐出房。有副主考作主,房官大胆将这份试卷推了上去。在最后审定时,张之洞又向正主考张光禄陈述了这个看法,张光禄亦同意。就这样,这份卷子被列为前茅,到张榜填名时才知道出自桐庐袁昶之手。袁昶向房师谢恩时,房师把这个过程讲给了门生听。袁昶对张之洞感激不已,在他面前重重叩了三个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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