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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三年前,光绪大婚,这不仅是光绪本人的大事,也是朝廷的大事。年满十三岁至十八岁的满蒙大臣家的女孩子都在挑选之列。经过层层审看之后,带进宫直接让光绪见面的有十多个。他独独看中了江西巡抚德馨的女儿,想立她为后。他的生母醇王福晋尊重他的选择,但他的嗣母即慈禧却不同意。其实,别人挑选,光绪面审,这些都是形式而已,慈禧早已为光绪准备了皇后。这皇后就是她的侄女——晚一辈的叶赫那拉氏。在慈禧的眼里,皇后,与其说是光绪的正妻,不如说是后宫的女主,最高外戚群的诞育者。她怎么会让这个天字第一号的好处落到别人的家里!但光绪不爱小那拉氏,他心里很不舒服。一个普通的男子都有选择妻子的权利,他身为一国之主,却没有这种权利。他不能否定慈禧的决定,只是提出退一步的要求:让德馨女儿为妃。而慈禧深恐德馨之女进宫后会夺去光绪对她侄女的爱,竟连这个要求也不同意。光绪无奈,只好立侍郎长叙的两个女儿为瑾妃、珍妃。德馨女儿被迫拒之于宫门外。

  但小那拉氏其实也是一个很不幸的女人:作为妻子,她一生没有得到过丈夫的喜爱,甚至连做母亲的权利也没有得到。作为皇后,后官事无巨细都在她的姑母掌握之中,她无权过问,更谈不上处置裁决。二十年后,作为太后,她更是与巨大的耻辱连在一起。就是她,抱着六岁的末代皇帝溥仪,悲痛欲绝地将逊位诏书交给袁世凯。大清王朝立国二百六十余年,终于在她的手里给断送了。‘她是一个亡国的太后,是爱新觉罗家族的千古罪人!

  光绪帝的这种忧伤,只有一个人最清楚最怜恤,此人不是他的父亲醇王,而是他的师傅翁同觫。

  人世间男子汉的荣耀,翁同龢给占尽了。他生于宰相府,长于书香中,状元及第,仕途顺达,千人羡慕,万人崇仰。同治皇帝十岁时,他便奉两宫之命,授读弘德殿,直至同治帝亲政。光绪登基的第二年,他便奉旨在毓庆宫行走,授读五岁小皇帝。翁同龢学问好,诗文书法尤佳,又勤勉尽职,慈禧很是看重。授读的当年他便由内阁学士升户部右侍郎,第四年又升都察院左都御史。光绪五年授刑部尚书,又改调户部尚书,不久又入军机处。恭王下台,军机处全班被撤时,其他人都罢黜,他却被指派为上书房授读,两年后又补户部尚书,官复原职。

  然而,作为一个男人,翁同龢有一个绝大的遗憾:无儿无女。晚清名臣中胡林翼也无儿无女,但胡虽无儿女,年轻时的风流香艳却够他一辈子回味。翁同龢自小循规蹈矩,无半点狭邪游之劣迹,从同时代人骂他“天阉”中可知,他是先天性的缺乏男性功能。可怜一个风光无限的状元帝师,夜半更深之时,他内心的痛苦有多么巨大!他的这种痛苦有谁能替他排解 ?世人都崇拜权力,谒望做权力顶尖上的人物,当我们从“人”的角度来平视光绪帝、后及其师傅这些尖顶上的人物后,便发现他们也有许多的苦恼和遗憾。这多多少少可以让那些权力崇拜者的头脑清醒些。

  正因为缺乏生儿育女的能力,他对五岁起便在自己身边受教长大的光绪皇帝便充满了更为深厚的爱心。他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将小皇帝当作自己的儿子,他的师傅情中不知不觉地渗入慈父爱。身处于父母难见、嗣母冷酷环境中的光绪帝,也自然而然地把师傅当成了最为亲爱最可信任的人。尽管聪明的光绪帝知道宫中顾忌甚多,心中的苦恼郁积太盛的时候,他也会向师傅叙说。翁同龢深知皇上苦恼的根源,但他决不能点破,只能转弯抹角地加以宽慰,以“孝顺”这个大道理来启沃皇上,让他化去怨尤的心理基础,以效法祖宗、做英明有为天子等祖训来增强他的心志,引导皇上跳出儿女私情小框框,把思绪转移到宏大目标上来。光绪皇帝爱戴师傅,相信师傅,也依恋师傅,亲政以来,他事无大小都要跟师傅商量着办理。

  徐致祥这份参劾张之洞的折子已放在书桌上两个时辰了,光绪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看过一遍。他很是赞赏徐致祥的这种凛凛风骨:敢于维护圣道,捍卫朝纲,抨击不法,主持正义。亲政不久的年轻皇帝还不知世事的复杂和他手下臣工的表里不一,他很容易被折子上的那些冠冕堂皇的文字所迷惑,认为凡能作豪言壮语的人,必定是豪杰;凡能替朝廷说话的,必定是忠臣;凡能攻击贪污揭发违法的人,必定是奉公守法的清官。所以他对徐致祥很有好感。但他也很为难。尽管他对许多臣工尚不太了解,对张之洞却是清楚的。除开早年的清流和在山西肃贪禁烟不说,因为那时他还小不管事,然则打赢谅山一仗,就足以让他钦敬。那时光绪已是十四岁的少年了,在师傅翁同觫的熏陶下,很有一番保卫祖宗江山抵御外敌入侵的雄心壮志。张之洞作为两广制军,打败了法国人,将道光爷以来四十年间受洋人欺侮之仇给报了,少年光绪何能不兴奋 ?何能不对张之洞记忆深刻?再说张之洞学洋人的长技,办洋务,光绪也是赞成的。他年轻,少成见,对于一切新鲜的事物都有兴趣。造枪炮轮船,架电线修铁路,洋人靠这些富强了,我们为何不能学 ?在光绪的眼里,张之洞是个挺会办事的能干人。把他参了,岂不是对国家不利?

  他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去请翁师傅。翁师傅一时来不了,他无心看别的折子,又把徐致祥的参折拿过来,拣其中重要的部分再看了起来:

  湖广总督张之洞,博学多闻,熟习经史,屡司文柄,衡鉴称当。昔年与之同任馆职,深佩其学问博雅,侪辈亦相推重。该督当时与已革翰林院侍讲学士张佩纶并称畿南魁杰。

  光绪点点头,心里想:徐致祥并不否定张之洞的一切,过去是同寅,关系不错,这次参他,看来不是出自私怨。不料年前,荐擢巡抚,晋授兼圻,寄以岭南重地,而该督骄泰之心由兹炽矣。

  光绪自思,官高功大,渐萌骄泰,前朝这种人多啦!翁师傅常教导说,满招损,谦受益,看来张之洞忘记了这条古训。

  下面徐致祥从懒见僚属、任人轻率、敲索富家几个方面叙说了张之洞的不是。又说王之春佥壬,掊克聚敛,报复恩仇,夤缘要结。另赵茂昌是细人,官场上多有谄媚赵以钻营差缺。张之洞倚此二人为心腹。这些,光绪都记得清楚不再看下去。

  跳过这些,再看看张之洞到湖广后是如何荒谬的:

  该督创由京师芦沟桥至湖北汉口之说,其原奏颇足动听,迨奉旨移督湖广,责其办理,该督奉命即爽然若失。明知其事必不成,而故挟此耸动朝廷,排却众议,以示立异。铁路不行,则又改为炼铁之议。以文过避咎,乞留巨款。今日开铁矿,明日开煤矿,此处耗五万,彼处耗十万,浪掷正供,迄无成效,又复百计弥缝,多方挡求,一如督粤时故智。

  光绪皱了皱眉头,此一大段文字,其实并无贪污勒索实据,只是说不该办铁厂、耗资过多而已。这也能作罪责吗?

  最后一段文字,若就文论文,文采和气势都很好。光绪五岁发蒙,八岁开笔,翁师傅耐心指导他如何起承转合,如何设辞修饰。但光绪生就的缺乏才情,无论怎样诱导,文章总是写得干巴枯燥,没有味道。但他知道“言而无文,行之不远”,故又对能写好文章的人很是佩服。徐致祥的整个折子虽然文字平平,然而这结尾一段却写得甚好,他拿起折子,禁不住高声念起来:

  臣统观该督生平,谋国似忠,任事似勇,秉性似刚,运筹似远,实则志大而言誇,力小而任重,色厉而内荏,有初而鲜终。徒博虚名,无裨实际,殆如晋之殷浩。而其坚僻自是,措置纷更,有如宋之王安石。方今中外诸臣章奏之工,议论之妙,无有过于张之洞者。作事之乖,设心之巧,亦无有过于张之洞者。此人外不宜于封疆,内不宜于政地,惟衡文校艺,谈经征典,是其所长。昨岁该督祝李鸿章寿文有云,度德量力,地小不足以回旋。夫以两湖幅员之广,毕力经营,犹恐不足,而嫌其地小,夷然不屑为耶 ?该督之狂妄,于此可见一斑。

  “皇上,您在朗诵谁的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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