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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张之洞笑道:“你忘记了?同治七、八、九三年,我在湖北做学政,仁梃就出生在武昌城。”

  桑治平也笑道:“真的哩,是我一时懵懂了。武汉三镇,你是二十年后又重游。”

  张之洞说:“吃过午饭后,把大根带上,就我们三人去看看,再不要惊动别人了。”

  吃过午饭,张之洞身着便衣,由桑治平陪着走出督署。大根照例身藏暗器,短衣绑腿,做仆人状紧随其后。三人一路穿街过巷,向城南走去。

  武昌城北临长江,西门南门乃是通往湘粤大道的出口。东北一带乃码头所在地,货物集散,人员游动,场景喧腾杂乱,是脚夫、流氓、乞丐的麇集之处。武昌的商业繁华区在城南。这里店铺林立,百货充斥,街巷交错,人口稠密,配合商务活动而起的酒楼、妓院、戏园子随处可见。尽管三楚大地到处都是饥饿、贫困,但武昌连同对岸的汉口、汉阳城里,却又是畸形的繁华,银号金铺里尽皆肥马轻裘之辈,酒楼妓院中多醉生梦死之徒。

  南门大街右边的一条窄窄的小巷便是磨盘巷,张之洞、桑治平来到祠堂前。只见一道一人半高的青砖砌成的四方围墙,围住一个小院落。院子正中是一座虽不高但占地也还宽阔的青瓦青砖木柱木梁的厅堂。一边有四五间低矮的小平房。院子里杂草丛生,几只母鸡在到处觅食,却并不见人影。

  砖墙上泥浆剥落,砖缝中时见青苔壁虎,灰暗冷落中透露出浓厚的衰败之气。祠堂大门门额上的“胡文忠公祠”竖匾,也是油漆斑驳,蛛网四结,两边楹柱上依稀可辨当年曾国藩赠给胡林翼的联语:舍己从人,大贤之量;推心置腹,群彦所归。

  他们迸了祠堂。祠堂中间是一个大厅,东西两厢有着四间小房。大厅正中是一幅胡林翼的半身画像:圆形脸上微露着笑容,三绺稀疏的胡须挂在下巴和两耳之下,穿戴一品官服。画像被烟火熏得黑黄黑黄的。张之洞仔细地端详着,脑子里竭力回忆恩师的形象。他觉得这幅画像与恩师先前的模样相差很大,分明是有意美化了。像前砖砌的平台上竖立一座二尺余高的神主,上面写着:太子太保衔赠总督湖北巡抚胡文忠公讳林翼之位。两边还有一大堆高高低低乱七八糟的神主,显然是当时一批死在战场上的高级军官的牌位。能在死后入祀胡林翼祠,这是对死者的一种褒奖。

  神主的前面是一个极大的长条形石炉,这是香炉,但上面连一根竹签子都没有。石炉与平台之间摆供果烛台的供桌也不见了。再看两边的厢房,只有一问空闲着,其它三间都堆积了篾箩、麻袋、木箱,看起来不是祠堂的厢房,倒是存放什物的仓库。这就是阔别二十年,一直在心中视为圣地的恩师祠堂么 ?张之洞呆望着眼前那座灰蒙蒙的胡林翼神主,简直不敢相信。二十年前做湖北学政的时候,他曾多次前来瞻仰过。那时的光景,仍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当年的胡文忠公祠可是城南一大景观。整个磨盘巷没有一个闲杂百姓居住。新湘军的三个哨官兵驻扎在此地。巷子里干戈林立,旌旗飘舞,一派兵营气象。胡文忠公祠里里外外整齐干净,油漆鲜亮,一年四季香烟缭绕,灯火长明,供果不断,凭吊者川流不息。那种崇高庄严肃穆的气氛,令人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不能不对祠主顶礼膜拜。

  那时距胡林翼病逝不到十年,无论湖广总督还是鄂省三宪,不是出自湘军系统,便是与湘系有着密切关联的人。曾国藩还健在,湘军虽十裁八九,但从湘军中走出的人员仍占据着各省文武要津,尊崇胡林翼及千千万万为那场战争丢掉生命的湘军官兵,不仅是为了缅怀先烈,更是为了保障未死者的既得利益。当时异乎寻常的崇祀,是可以理解的,但仅仅只过了二十年,它不应该冷落颓圮至此呀!

  张之洞的脑子里,突然间冒出胡林翼咸丰六年寄给他的题为《武昌军次>的七律来:

  十万貔貅会武昌,天时人事两茫茫。英雄热血吴江碧,丑虏妖氛楚塞黄。虎帐夜谈窗挂月,霓旌晓发剑飞霜。相期尝胆歼狂寇,愁看东南满战场。

  这就是恩师从长毛手里夺回的武昌城,如今对待恩师的态度吗?当年跟随恩师光复武昌的湘军官兵,应有不少人仍在人世,统帅的祠堂尚且如此冷寂落寞,那些普通战死者的遗属境遇岂不更可悲 ?是人间无情,三十年的光阴足可以将赫赫战功冲刷得无迹可寻,还是当年那一时的战功本就不值得长留天地间 ?若说胡文忠公这样的人都不值得久传,那事功勋名还有追求的必要吗?

  桑治平见张之洞无语久伫,知他必为祠堂的败象而神伤,景况之糟也出于他的意外。他悄悄吩咐大根出去买些灯烛果品来,顺便把守祠堂的人叫来。

  一会儿,一个三十来岁拖着一只跛脚的男子进来,那跛子见到张之洞,跪在地上大声说:“不知制台大人驾到,小人有罪I,’

  显然是大根刚才训了这人几句,又透露了张之洞的身分。张之洞望着跛子,问:“你是守祠堂的?”

  “是的,小人在这里守祠堂。”

  “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你是湖南来的吗?”

  “是的,小人是湖南益阳人。”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回制台大人的话。”跛子心神已安定下来,按照官府的规矩回答,“小人名叫胡家信,是文忠公的远房本家。早先本是小人的伯父在这里看祠堂,小人一直跟父母住益阳乡下。八年前伯

  父去世,小人从益阳来到这里,接替伯父看祠堂。”

  张之洞说:“二十年前我来过这里,祠堂好像有四五个人在看,那些人呢?”

  “回大人,”跛子答,“原本是有五个人,都是从益阳乡下投奔文忠公的。因在打仗中受了伤,或断手或残脚,蒙文忠公家人照顾,在这里看祠堂。官府每人每月发两吊钱,我的伯父是其中一个。刚开始几年,官府按月发,后来总是拖欠,也无人管。这样拖了三五年,有人呆不下去,走了。到后来,都走光了,只剩下我伯父一人。伯父打断了两条腿,离开祠堂无处可去。他靠着每年死皮赖脸向官府讨来的几吊钱勉强度日,临死时他叫我来接替。他说,好歹这里有几间房子可以安身,多少也有几吊钱,你可以再找点门路赚几个,总比在益阳乡下强一点。”

  张之洞心想:怪不得祠堂弄成这个样子,连几吊薪水都不发,他怎么会用心来看管?湖广官府眼里,哪里还有文忠公一丝半点地位?

  张之洞指了指房里堆的杂物问:“那是些什么东西?”

  跛子瞥了一眼后忙说:“回大人,这些东西都是别人寄存在这里的货物,小人也是没有办法,靠收几个租钱过日子。”

  张之洞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又问:“我记得二十年前祭堂上有一尊胡文忠公的泥木塑像,怎么不见了?”

  跛子答:“原本是有塑像的,四年前,一群绿营兵喝醉了酒,在祠堂打起架来,把文忠公塑像打得一塌糊涂。小人禀告官府,官府不闻不问。小人拿不出钱来为文忠公重塑,只好用一吊钱请个画匠画了一幅文忠公的像。”

  原来如此!相对于官府的淡薄无情来,这个跛子还算是有点情义。

  这时大根捧着一大把灯烛果品进来了。桑治平说:“张大人

  要祭奠胡文忠公,你把灵台左右清理一下,再把那间厢房打扫好,烧点开水,也让张大人坐下歇一歇。”

  “是,是。”跛子答应着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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