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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梁节庵前些天对我说,赵王街有家端州人开的砚铺,铺子里收藏了一方明永乐年间五蝠献珠砚。你和节庵一起去,把这架砚台买过来。子青老哥平生好砚,把这台砚送给他,他一定喜欢。”

  端砚产在广东肇庆府端州,与宣纸、湖笔、徽墨号称文房四宝中的佳品。粤督送明永乐端砚,自然是件既合身分又名贵的礼物。

  “阎丹老有风痹,你的老朋友李提摩太与广州洋药行熟,请他代买一些治风痹的洋药。你忙,叫辜汤生去找李提摩太。辜汤生常埋怨无人跟他讲洋话,怕把洋话给丢了,叫他与李提摩太说一天的洋话,让他过足瘾。”

  张之洞这样细心地给两位大老安排礼物,足见他对这次进京的重视,同时也给桑治平以启示。他想起此次要见的另一拨人,他们或许比张、阎更需要外官的敬奉。

  “香涛兄,你给张万两银票给我。我去相机行事,有的人是很需要这东西的。”

  张之洞立即明白了桑洽平的用意,带着歉意地说:“是我考虑不周,带上银票是很重要的。你再细细检索下,一万两够不够,要不干脆带一万五吧!”

  桑治平说:“一万两够了,这也是民脂民膏。”

  “一万也好,一万五也好,都是我本人的私蓄。这些开支不会动用公款的,你放心好了。”

  张之洞如此公私分明,令桑治平感动:“这笔银子,说到底不是为私,而是为公。你作为私款开支,自然更好。既是私人积蓄,我更要精打细算了。具体开支,眼下也说不清,从京师回来后,我再给你一个明细表。”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切由你作主。”张之洞抚着桑治平的双肩说,“祝你成功!”

  待桑治平刚转身出门时,张之洞又把他叫住:“带嫂夫人一道去京师,让她回古北口去住些日子,与亲友叙叙旧。”

  在两广总督衙门洋务科众多幕友集思广益的基础上,由桑治平、杨锐起草,经张之洞字斟句酌的审核,一道长达三千余字的《请缓造津通铁路,改建腹省干路折》一天后,在督署辕门前放炮拜寄。同日下午,桑治平带着夫人柴氏在临海码头登上火轮。他们取道水路,经厦门、上海、烟台,半个月后在天津塘沽上岸,再由陆路雇骡车进京。将夫人送到古北口后,桑治平回到城里,在南横街一家小旅馆住下,展开紧张而不露声色的活动。

  第一个去拜访的,是位居体仁阁大学士的军机大臣张之万。这一对主宾在京师分手已经八年了,再次相晤,张之万已到望八之年。晚景的大红大紫,使得张之万虽老而不衰,红光满面,步

  履稳健,配着白发雪须,真有点鹤发童颜之状。张之万见桑治平年近五十,却依旧挺拔矫健,精力饱满,也深觉事业对人生的激发力之大。两人见面,都备觉欢喜。桑治平将张之洞的永乐端砚送上,果然,这位丹青老前辈激赏不已。寒喧之后,桑治平谈起了他此次进京的意图和打算。

  “八年来,与香涛相处甚得,我常觉对他贡献太少,有负中堂当年的推荐和他的一番殷殷相聘的诚心。故毛遂自荐,进京办这桩事,算作一种酬谢吧!”桑治平款款说道,“我想借重老中堂的力量,让朝廷接受香涛所上的折子。”

  “这道折子已到了北京。”张之万插话,“三天前,我就在外奏事处的登记房里看到已收到的记录。”

  “第二,能让朝廷将张香涛从粤督平移湖督,以便由他来主持这桩天下第一大事。”

  张之万半躺在软椅上,仔细地听着。听到“平移湖督”这句话时,他缓缓坐起来,摸了摸胸前稀疏的长须,慢慢地说:“各省关于建铁路的折子,遵照太后旨意都先到军机处过堂。军机处议事时,我自然会替香涛说话,礼王爷那里,我也可以先去打个招呼。但督抚迁徙这种事,若不是太后特为叫军机处发表意见,照例军机处不敢多嘴。这是太后筷子下的一碟特菜,别人是不能下箸的。”

  “这我知道,但可以造出一个机会来,让一位太后极信任的人来点一点。而且,我已想到了能打动太后的要害之辞。”

  “打动太后的要害之辞?”张之万笑了笑,“你从没与太后打过交道,你知道什么言辞能够打动她?”

  桑治平也笑了笑,从容答道:“太后这个人,我虽没与她直接打过交道,但她的脾性,我还是略知一二的。我曾经对她的驭政之道作过用心的研究。老中堂,我给你说点心得吧!”

  身为太后的重臣,张之万自觉对这个心计甚深的女人都难以捉摸,桑治平这个布衣远客,居然对她研究有得:是旁观者清,还是隔靴搔痒?体仁阁大学士敛容细听。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咸丰十年,文宗爷命左宗棠自立一军,协助曾国藩办理江南军务。第二年文宗爷去世,太后秉政。这年年底,太后简授左为浙江巡抚,以一四品京堂越级升为从二品疆吏,本已属破格隆遇。不料仅隔两年,又擢升左为闽浙总督。四年前左宗棠还只是一个避难曾国藩幕中的食客,转眼工夫便与他平起平坐,而且左的楚军也由六千人扩大到三万余众,成为别于湘军的一支劲旅。左宗棠为什么能得到太后的这般重用,迁升得如此之快 ?仅仅是因为他的才高会打仗吗?”

  张之万被这一问给镇住了。作为曾、左时代的人,那个时候他也已进入高级官员一流了,对于左宗棠三四年之间的飞黄腾达,他的解释与朝野普遍的看法是一样的:左宗棠会打仗,朝廷急需这种人平叛复国。看来这位过去的幕友另有高见,且听他是如何说的。

  “要说能打仗,李鸿章并不亚于左宗棠,且出身翰林,也不过只升到巡抚而已,直到同治六年才正式做湖广总督。为何左宗棠独独这样受到太后的眷顾呢?依我看,同治二年时,江南军事大势已定,朝廷的第一要务并不是对付长毛,而是对付在与长毛作战中迅速膨胀的曾国藩和他的湘军势力。但又不能采取削弱实力的做法,而只能采用帝王学中的另一招——制衡术。左有本事有实力,又一向不服曾国藩,尤其这‘不服’二字使得左成了最好的人选。于是将左迅速提拔起来,与曾国藩相当,分庭抗礼,形成一股在长毛削平之后,稳定政局的极为重要的制约力量。相反,李鸿章是曾的学生,便不能擢升太快。太后那时秉政不久,年纪尚轻,不可能有如此的深谋远虑,不知谁为她出了这个主意,那人是大清朝的一大功臣。此人对同治中兴所起的作用,当不在曾、左之下。太后接受这个主意,也足见太后的智慧不低。从后来她用醇王来制约恭王,用清流党来制约当权派,都可见她已深知其中三味。”

  仿佛真有点说破英雄惊煞人的味道。二十多年前江宁打下后大裁湘军,抑曾氏兄弟抬左宗棠、刘长佑叔侄的一系列反常举措,以及这些年来朝廷内部权势斗争的此消彼长,经桑治平拈出“制约”二字来,在官场中从青年混到白头的张之万,顿时有廓清一切之感。

  他不断地点头说:“你看得很准很透,太后是在时时用这个办法。就拿前几年办海军衙门来说吧,既叫醇王做督办大臣,又要派个庆王来做协办大臣。一个是皇上的本生父,一个是她方家园的亲家,这不也是用庆王来制约醇王吗 ?”

  “正是这样的。”桑治平接着说,“依我看,太后这些年面对着以李鸿章、刘铭传为首淮军势力的炙手可热,和以曾国荃、刘坤一为首的湘军势力的倚老卖老,总在设法寻找一个非淮非湘,而又能独当一面的人来培植,以便制约湘淮两股力量。以我冷眼观察,这个人便是张香涛。”

  堂弟这些年的迁升速度确有当年左宗棠飞黄腾达的架势,但做为湘淮力量的制约人,张之万倒没有从这个方面想过,经桑治平这一提醒,他有点恍然大悟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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