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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四叔说,不要弯弯曲曲奇形怪状,也不要稀罕少有、品种名贵的,要选两棵主干粗直,形体端正,让人看着觉得有一股堂堂正气就行了。”

  佩玉听了很高兴,这种选材主张也合她的心意,又问:“买大的还是买小的?”

  “四叔说,尽量买大的,大的气派足些,但一要考虑到容易成活,二要考虑到好搬运,要我跟当地农民好好商量。”

  “好,你去吧!”佩玉心想,老爷子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今儿个倒有闲心来美化环境了。看来,仁侃的确给他带来一份好心绪。

  下午,赵茂昌领着几个木匠和泥灰匠来修缮幕友堂。幕友堂在督署大院的西侧,中间一个大厅堂,四周有十余间小房,这里是两广总督衙门的幕僚办事之处。幕僚原本是古代将帅用兵打仗时,随军住在帐幕中的军事参谋、书记等人的通称。后来,地方大员因衙门属官定制有限,忙不过来,便把将帅们的做法学过来,聘请一些人办理文书、刑名、钱谷等事务。因为是学的军营一套,名称也便跟着叫幕僚。这些人不属朝廷命官,是衙门主人请过来的,合则留,不合则走,类似朋友的关系。所以主人都客气地叫他们为幕友。清代末年,内乱频繁,地方大员担负着繁重的军政责任,故聘请幕友之风大盛,各省督抚都有一个庞大的幕友队伍。此中最为有名的当然要属曾国藩的两江督署的幕僚班子了,那里集中着数百名行政、军事、理财、科技等当时的第一流人才,号称天下人才渊薮,甚至还有朝廷人才不及两江的说法。

  两广地处中国南大门,近几十年来又是与洋人打交道的冲要之地,故两广督署的幕僚也不少,各色人等加起来有三四十号。由于桑治平与张之洞的特殊关系,来到广州后,他实际上成了幕僚长。前一向他和蔡锡勇用招贤榜的方式招来了六十余名洋务人才,这中间绝大部分到了局所,只有陈念初等五个从美国留学回来的留在督署做幕友。过去的幕府科房都以朝廷六部命名,即吏科、户科、兵科、工科、刑科、礼科,现在这六科外再增加两科,即以蔡锡勇为头包括陈念礽等五人在内的洋务科,以辜鸿铭为头的翻译科。

  赵茂昌将这些幕僚们暂时安置到别的房屋里办事,指挥工匠们将幕友堂全部修整粉刷,又特别从中挑选一位手艺高巧的细木工匠,要他按照张制台的墨迹为幕友堂做一块横匾。

  过几天,佩玉又看到督署里来了一位怪人,和辜鸿铭差不多,粗看起来像是一位普通的师爷:瓜皮帽,长袍马褂,细看却又像个洋人:高鼻梁、白皮肤,瓜皮帽沿露出的竟是金色的头发。但又听他一口纯熟的中国话,和张之洞边走边亲热地交谈着。佩玉心里很纳闷,这是个什么人?

  刚好桑治平到后院来找他的太太柴氏——这段时间,后院事多,柴氏常来帮帮佩玉——佩玉便问他。桑治平说:“那是个英国牧师,名叫李提摩太。早在山西时,制台便和他成了朋友。前几天到了广州,特为来看望老朋友。他向制台推荐一种机器,制台很高兴,立即委请他到香港去买。”

  “什么机器?”

  “电灯机。”

  电灯机是什么机器,做什么用,佩玉弄不清楚,她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

  再过几天,便有马车拖来又大又沉的铁制机器,连同一卷一卷细长的绳子。跟着机器来的,除李提摩太外,另有两名洋匠。三个洋人在衙门里住下来,足足在幕友堂里里外外忙碌了四五天,有时又传来一阵阵“叭叭叭”的响声。佩玉因身子尚未完全复原,也没过去看。接着大根买的两棵松树也运进来了,遵照张之洞的吩咐,这两棵松树栽在幕友堂大门前左右两旁。

  又过几天,眼看明天就是满月的正日子了,究竟怎么热闹一番,张之洞仍未透露。夜里,佩玉忍不住问丈夫。张之洞笑着说:“明天晚上,我要让你看一样你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的东西,让你有许许多多的惊叹和兴奋。”

  会是什么东西呢?会给我送一个稀世珍宝,一套华贵衣服,或许是给侃儿送一个世所罕见的玩具?这些都有可能使观者惊叹和兴奋。佩玉想了很久,到底没有想出个什么东西来。

  第二天上午,幕僚们搬进了修缮一新的幕友堂。只见门窗都油上了新漆,墙壁被石灰刷得洁白如雪,地面全都嵌上一色青砖。众人站在案几边,环顾四周,立即生发出一种舒适清爽之感。

  尤其是大门口的那两棵新移来的松树,约有二人之高,合抱之粗,虽不很高大,却主干挺直,侧枝劲秀,针叶茂密而深绿,给幕友堂平添一股雄壮之气、威严之姿。幕僚们人见人爱,人见人喜。

  到了下午,桑治平对众位幕友宣告:吃了晚饭后,各位还请到幕友堂来一下,晚七时,张制台将亲自主持幕友堂挂匾仪式。到时备有茶点,还将请大家看一样洋玩意儿。

  幕友堂,是衙门内人员对幕僚们办事处所的称呼,并不是一个规矩的名称。张制台亲自主持挂匾仪式,看来这个匾额是他亲题的。他会题几个什么字呢 ?幕僚们都在猜着。于是大家恍然大悟了,原来修缮房间,移栽松树,都是为了今晚的挂匾,而洋玩意儿又是什么呢?

  虽是初秋时节,但广州的夜色来得却比北方迟。吃过晚饭,众幕僚都穿戴整齐来到幕友堂时,天色仍未黑下来,大家喝着茶,聊着天,心情都显得有点亢奋。

  将近七点时,张之洞来了,后面还跟着几个工役,其中两个抬着一块用红绸包好的大木板。这木板约有四尺长二尺多宽,幕僚们都知道这一定是幕友堂的匾了,都好奇地围了过来,却看不见上面的字。这时有人搬来了一个竹梯,一个年轻力壮的工役竖抱着木板,登上了梯子,将木板挂在预先钉好的钉子上,红绸依然裹着,一根长长的绳子一头连着红绸,一头垂到地面。

  眼看天色渐渐暗下来,张之洞对大家招了招手,大声说:“诸位幕友们,大家辛苦了。”

  三十多号幕友除几个暂时告假养病或回家省亲的外,差不多都来齐了,昕到东家已道出开场白,便纷纷走过来。

  “各位看得起我张某人,从四面八方来到两广总督衙门,帮助鄙人料理各项繁杂的事务,事情多,薪水少,再加之鄙人一向为人粗疏,不会嘘寒问暖,各位没有怨言,尽职尽责。诸君都是十年寒窗的饱学之士,还有乙榜出身的,还有从西洋留学回来的,之所以能如此,我想主要不是为了赚钱养家糊口,而是为了施展自己的平生所学,上报朝廷,下为庶民。”

  张之洞这几句话,慕僚听了舒服。其实,这些幕僚,绝大多数都是奔着衙门优厚薪水而来的。幕僚月薪,视出身、能力、资历及所担负事务的不同有高低之分,通常最低的也不会低于二十两银子,高的甚至可达四十多两。当时一个七品县令的年薪不过四十五两。到了年底,一切事故都没出,平平安安过了一年,则可以得养廉费一千两,按每月摊下去,月薪不过九十多两。身为县令,有许多排场应酬,又有许多穷亲戚来打秋风,所以,一个不贪污的清白县令,以其正当收入来过日子,并不算太宽裕。至于一个通常塾师,月薪不过五六两而已。读书人若命不好,做不了官,便只有做塾师的分。一旦来到总督衙门做师爷,就可以得到半个县令七个塾师的收入,这是一项多么令人垂涎的好行当!但是,他们这些人都是读着孔孟长大的,从小起一个个都有经世济民的宏大抱负。许多人明知今生永远与经世济民无缘,但在嘴巴上,总喜欢这样说说,或许是眷恋太深,或许是画饼充饥,也或许纯粹是为了赚取别人的尊重。总之,都喜欢说说“一展抱负,为国为民”之类的大话。现在总督大人肯定他们,赞许他们,他们何尝不感到心里暖融融的!

  “但是,鄙人身为主人,心里总觉不安,所以这次下决心将诸位办事的场所来个修缮粉刷一番,让大家有个舒舒服服的环境,

  一天的疲劳也可减轻一点。另外,我又特为从黄埔移来两株松树。”

  大家的眼光都不约而同转向门前的两棵松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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