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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第二天一早,天津北洋衙门便张灯结彩,披红挂绿,鼓乐不断,鞭炮齐鸣。在衙门一里外的地方,又专门搭起一座牌坊和几间棚架。牌坊和棚架扎得气派宏大,上面挂满红黄彩绸,又特为安排一队排场齐全的吹鼓手。李鸿章和他的老师曾国藩不同。曾国藩事事节俭,李鸿章处处讲阔绰、摆脸面,何况,今天所迎来的人非比一般。北洋通商衙门前身是三口通商衙门,同治九年

  将“三口”二字换“北洋”二字,故而北洋通商衙门挂牌以来到今天不过十六七年历史。醇王乃是这个衙门十六七年间迎来的最高位的人。醇王不仅有着皇上本生父的崇高身分,更加上一贯深居简出,轻易不离开京师,倘若不是兼着总管海军事务大臣这个职务,他才不会到天津来,更不会出来冒海涛风波之险哩!

  作为北洋通商衙门大臣,醇王此次的下榻,也是给李鸿章一个极大的脸面,所以他要以最高的礼仪来迎接。

  正午时分,在天津道府县三级长官的郊迎下,醇王一行庞大而豪华的队伍缓缓进了城门,逶逶迤迤地直向北洋通商衙门走来。远远地看着旌旗飘舞,彩牌高举,十几匹高大骠壮的战马在前面开路,李鸿章知道醇王来了,便领着北洋水师统领丁汝昌、长江水师提督黄翼升以及一批舰长等高级武官,齐刷刷地跪在牌坊下等候。

  “李中堂,快请起来。”奕譞笑容可掬地走出杏黄大轿,来到李鸿章等人的身边。

  李鸿章起身,抬起头来望着奕譞说:“王爷以万金之躯,亲来天津检阅海军,老臣及所有北洋水师官兵能在此躬迎王爷,实三生之幸!”

  “李中堂,辛苦了!”奕譞指了指牌坊和棚屋说,“你何须如此花费,快请上轿,咱们一道进衙门吧!”

  “王爷请先上轿!”李鸿章弯着腰,伸出右手做一个姿势。杏黄大轿移动了两步,来到了奕譞的身边。

  “李中堂,奴才向您请安了!”

  李鸿章这时才发现,杏黄大轿的左边轿杠边,正有一个中年太监,在一腿单弯,一手向前甩,向他做了一个请安的架势。这不是李莲英吗?他怎么来了!李鸿章大吃一惊,眯起老花眼睛定睛再看一眼,不错,正是李莲英:没有穿平时常穿的四品官服,

  而是穿了一身普通太监的灰布长衫,没有甩动的那只手里拿着一杆足有三尺长的浑身闪光发亮的长烟管,手腕处悬着一只绣有二龙戏珠花纹的明黄大荷包,他请好了安,跟在轿杠边,对着李鸿章发出极为谦卑恭顺的笑容。

  “李总管,你也来了!我是老眼昏花,竟没看见您,真不中用了!”李鸿章一边说,一边上前去也向李莲英弯了弯腰,以地主身分表示迎接。

  “李中堂,快莫这样,折杀奴才了。”李莲英忙着又连连给李鸿章请了两个安,走到李鸿章的身边,悄悄地说,“醇王爷身边装烟的老太监病了,别人干不好。老佛爷叫奴才来替代,这不,”他指了指烟杆和荷包,“奴才跟着来天津就为了装烟点火,专门侍候王爷吸烟的。”

  “难为李总管了。”

  李鸿章笑笑地和李莲英说了几句后又跟善庆打了声招呼。大家重新都上了轿。李鸿章的墨绿大轿紧跟在醇王的杏黄大轿后面,看着前面一手扶着轿杠,另一只手握着烟管,迈着方步紧套轿夫的步伐亦步亦趋不紧不忙地向前走着的李大总管,直隶总督、海军衙门会办大臣李鸿章深深地纳闷着:李莲英怎么会跟着醇王到天津来了呢 ?当然,他必定是太后指派的,但太后为什么要派他来呢?这实在是一件极不一般的事情。它首先是大为反常。李莲英名义上是大内太监的总管,其实只为太后一人服务。他一天到晚不离太后左右,现在居然离开太后好些日子来为醇王装烟点火。从来没有哪个大内总管出宫伺候一个亲王的先例,作为太后的宠奴李莲英本人也从来没有过离开太后外出的先例,这两者都是反常的。

  反常之事背后必然藏着反常的企图。那么他的企图是什么呢?醇王来天津是检阅海军,可以算是一个军事举措。翰林出身的前淮军首领立刻想到了“监军”这两个字。

  皇帝派出宠信的太监代表他本人,到前线去慰劳军队,甚至长期住在军营,借以掌握前敌情况,监督前敌军事统帅的行动,这就是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的“太监监军”。太监监军是中国政治的特有产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唐代宗时期的鱼朝恩,明神宗时期的高起潜,都是恶名昭著的太监监军的代表,稍有点才能和血性的前敌统帅,都讨厌这种挟天子令骄横霸道却又一窍不通的监军太监。至于言官史家、街头巷议,更是从来没有对此恶政有一言之赞的。鉴于前代教训,清朝立国之初,便严禁阉寺干政,至于派太监出京监军,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不过表面上,李莲英的确不是监军,是随同醇王来的,要说监军,只能是醇王,而不是他。其实醇王也不是监军,他本人便是这次检阅的最高统帅。监军、监军,监督前敌的最高统帅,这么说来,李莲英是以装烟为名来监视醇王的 ?李鸿章想到这里,背上直冒冷汗。要说太后不完全相信我李鸿章,还可以说得过去,我是汉人,我手里有淮军。但醇王是什么人?他是太祖太宗一脉相传的嫡系子孙,他是当今皇上的亲生父亲,对他还能不相信吗 ?何况他手里还并没有军队哩!

  只能这样认为:醇王虽不危及大清江山,却有可能危及太后本人的权力;醇王尽管过去没有军队,但现在是海军大臣,有可能借此检阅会操的机会培植自己的亲信,今后就有可能掌握最有力量的军队,所以要派李莲英出来监视,以便防范 ?太后呀太后,你已六十多岁了,马上就要归政颐养了,你何必还要如此煞费苦心?李鸿章刚刚在心里冒出这句话后,突然又想到,说不定李莲英的监军,不是监醇王,而正是监督李某人我呢 ?他发觉左腿已发麻了,原来右腿压左腿压得太久。他换了一下,将左腿压在右腿上,然后靠着松软的后垫,在略有点晃动的轿子里又闭起眼睛思考起来。

  太后怕我跟卖船的德国人有什么交易?还是怕我在南北会操中兜售私货?或者是担心我会跟醇王在这次检阅中结成朋党?

  对了,李鸿章轻轻地拍了一下左腿:一定是这种可能,担心我与醇王结朋党,所以派李莲英出来,既监视醇王,又监视我,二人一道都在监视中。想明白了后,李鸿章也就宽心了:我李鸿章对太后从来没二心,醇王也只有这大的能耐,我也不想与他结党营私,你监视就监视吧!

  李鸿章没有想到,他的这一番思虑,这些天在醇王的脑子里也同样有过。

  离京前夕,奕譞陛辞太后。太后的脸上露出很和善的笑容,这种笑容在她的脸上很少见到。他正有点奇怪,只听见太后说话了:“七爷,听说王府里给你装烟的老哈头病了,你这次去天津,他不能陪你去,你身边也不能没有一个人照应。我看,就让李莲英侍候你几天吧!”

  奕譞听了这几句话,人木了好一阵子:这是怎么回事呀,老哈头一点病都没有,太后怎么说他病了?再说,太后又怎么知道,王府里有一个专为我装烟点火的老哈头,难道是福晋聊天时跟他说起过 ?退一步说,即使老哈头病了,也没有太后身边的太监出宫侍候我的道理,何况这个太监现领着大内总管的职务哩!

  奕譞忙说:“太后恩德,臣领了。臣身边有人照料,不麻烦李莲英了,太后身边也一天不能缺他呀!”

  慈禧依旧微笑着:“七爷,你不知道,李莲英可会侍候人啦,装烟点火更是他的一绝,侍候我抽烟十多年了,这两年调教出了一个小谭子,居然也有几分像他。你身子骨不好,好多年没有当过这差了。这回到天津去,还要受海涛颠簸,我不放心,就让李莲英去侍候你吧,也省得我天天在宫里牵挂。再说,李莲英侍候人,那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的。你就享几天福吧!”

  太后这么说,奕譞还能再推辞吗?他只得带着满腹狐疑接受下来。回到王府,一宿没睡好。第二天清早,李莲英便在两个小太监的陪伴下来到醇王府。这两个小太监就是平时服侍李莲英的,他带着他们一道去天津:白天,李莲英服侍醇王;夜晚李莲英歇下后,这两个小太监又来服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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