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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你那年陪着肃大人去热河的时候,院子里的海棠树开始飘叶了。第二年京师海棠树再次飘叶的时候,我却做了陈家的小妾。我不知道这个时候你在哪里,也不知道你脚上的棉鞋穿坏了没有,我想我应该为你再做一双。于是我拿起针来,一针一针地纳鞋底。边纳边想,那一针一针地上下抽纳,就好像在跟你一句一句地说话,满肚子的心事,满肚子的苦水,吐了出来,心里就好受多了。”

  月亮早已不知去向,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四周是一片浓重的黑暗。远处零丁洋的海浪拍岸声,似有似无地传进陈家旧宅,更使人感到长夜的冷寂。

  “从那以后,每年秋风起的时候,我便开始为你做一双棉鞋。我把这一年来的思念之情,用这一针一线,把它纳入鞋中。平时,拿起这些鞋子来,往日的桩桩旧事便会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从北京到香山,从背着念扔兄弟到他们成人,就这样,二十五年来,我为你做了二十四双棉鞋。每次做鞋的时候,都想到什么时候能让我看到你亲自穿上它就好了。前几年我还抱着一线希望,近几年来随着年纪老了,精力衰弱了,我也不再抱希望了。不料,上苍有眼,还有我们重逢的一天。我真的可以亲眼看到你穿上我做的鞋子的时候了!”

  秋菱眼中的泪水顷刻问决堤而来,她不再说话。二十五年里积压的无穷无尽的思念幽怨、郁闷冷寂,今天夜里,都要借这悲喜交集的泪水来彻底洗刷荡涤!

  零丁洋的海浪,似乎翻卷得更高,撞击得更响了;一声一声递进,比起刚才来,显得清晰可辨。它是在为她苦难的身世而哀哀哭泣,还是在为安慰她而絮絮轻语?茫茫无垠的星空,浩浩无边的大海,今夜,你们听到的是一个平凡女子的来自情感最深处

  的声音。在天长地久亘古不息的宇宙看来,人类实在太脆弱,太无能,人的一生实在是太渺小,太短暂。这脆弱渺小的人类,好不容易拥有一个生命,为什么不好好享受,偏要生出这么多自身造成的灾难,制造出这么多美与恶的争斗,情与仇的纠缠 ?这个当年卑微的肃府小丫环,用她整整二十五年的相思之情,纳成的这二十四双浸泡着泪水的棉鞋,是情到深处的美丽,还是情到痴处的迷误?是人性的光辉,还是人性的悲哀?这实在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话题。不过,无论外人怎么评说,对面的男人,却实实在在地被这一腔深情厚谊所打动,所震撼!

  桑治平放下棉鞋,将秋菱的双肩再次抱紧:“秋菱,你那年送我的那双棉鞋,我一直没有穿,我走到哪儿,都把它带着。看着它,就如同看到了你。这二十四双鞋,寄托了你二十五年的情意,我会用我的全部生命来珍惜它。”

  “我知道。”秋菱幸福地望着桑治乎,温存地说,“回房去睡吧,念初从今往后就交给你了!”

  第二天吃中饭的时候,秋菱当着桑治平的面告诉两个儿子和媳妇:主考大人原来就是失散了三十年的表哥,想不到在香山居然亲戚重逢。秋菱叫他们一齐向表舅磕个头,认了这门亲。念礽听了,喜从天降。他对桑治平正是感恩不尽的时候,不料这位恩人竟是母亲的表兄,从此恩人和表舅合为一人,更是情上加亲了。耀韩觉得很是稀奇,好像正应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的古话似的,奇事眼睁睁地就在自家出现了。只有儿媳春枝心存几分疑惑。昨天吃饭的时候,她就发现婆婆的神色不大一般,特别是婆婆突然流泪离席,这个举动也很特别。夜晚,她隐隐约约听到婆婆房间里整夜都有人在说话。这些加起来,凭着女人的直感,她觉得这位主考大人与婆婆的关系决不会如此简单;但这事非同小可,不能乱怀疑,况且婆婆一向对自己很好。婆婆年轻守寡,这些年来春枝眼见婆婆规规矩矩、清清白白的,无一句闲话给别人说。春枝没有对丈夫说出自己的怀疑,而且告诫自己,今后永远也不能说。

  于是,念礽、耀韩夫妇一齐起身,然后跪下,喊一声表舅,再向桑治平磕了一个响头。桑治平再一次细细端详念扔的时候,觉得除开那双眼睛像秋菱外,其他的一切,都像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平空添了一个亲生佳儿的桑主考,一时间真有此生再无所求的满足感。

  磕过头后,大家是一家人了,一顿饭吃得热热火火、团团圆圆。桑治平在陈家一住五天。五天里,他和秋菱互相说了许多别后的经历,两颗深受重创的心都得到了弥补,彼此都有一种青春重返的感觉。一天下午,念礽和耀韩夫妇都不在家的时候,桑治平叫秋菱把那二十四双棉鞋都拿出来。在秋菱的面前,他将每一双鞋都在自己的脚上穿了一下,在屋子里走了几步。秋菱坐在床沿上,看着桑治平来来回回地走着,心里得到极大的欣慰。

  桑治平说:“这二十四双鞋我都背回广州去,慢慢穿。”

  秋菱想了一下说:“不要带走了,就让它们一直留在我身边吧!既然每一双你都穿了,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说实在话,这鞋子穿不穿都不要紧,只要你知道我这些年来的心意就足够了。”

  “正是因为这是你的心意,我是一定要带回去的。”

  “听我的,不要带。”秋菱淡淡一笑,“你一下子带回这多棉鞋,嫂子会觉得奇怪。何况广东暖和,隆冬季节也不要穿棉鞋。知道离别后,你想我念我,四处寻找我,我就心满意足了。我的心思没有白费,鞋子放在你那儿,还是放在我这儿,都是一样的。仔细想想,还是不拿走好些。”

  “好。”桑治平理解秋菱的良苦用心,说,“那我就带一双回去吧。”

  第六天一早,桑治平带着一双棉鞋,与念礽一道离开了秋菱和耀韩夫妇,坐着小火轮,当天晚上便回到广州。

  招贤榜为两广总督衙门招来六十余名各种洋务人才,陈念初和他的几个美国留学同学,协助蔡锡勇将这六十余名人员按其专业特长予以合理安排。有了这批人才进去后,黄埔造船厂、广州机器局、广东水陆师学堂都大有起色。陈念礽向张之洞建议,在广东兴办一个炼铁厂,自己冶炼钢铁。张之洞欣然赞同,要蔡锡勇、陈念扔拟出详细计划出来;又拨出专款,让他们从美、英等国购买器械。

  这时,京师海军衙门正式成立,醇亲王奕譞以皇帝本生父的尊贵地位出任中国第一任海军大臣,名曰总理海军事务大臣。海军衙门的主要官员们,根本无需奕譞煞费脑筋物色,慈禧早有安排,奕譞提供的会办大臣名单不过供她参考而已。由军机处发布的名单是:庆郡王奕劻、直隶总督李鸿章、正黄旗汉军都统善庆,至于奕譞本人所推荐的曾纪泽,则排在海军衙门大臣中的最后一名。

  奕劻乃乾隆帝第十七子庆亲王永磷的孙子,父亲绵性为永磷第六子。绵性的侄儿奕綵因服中娶妾被革去郡王爵位,绵性欲以行贿来袭爵,事发,被流放盛京。绵性自知再无出头之日,便把儿子奕劻过继给无子的绵为。过了几年奕綵死了,因无弟无子,奕劻被幸运地转房承袭爵位,初封辅国将军,继封贝子。咸丰十年加封贝勒。因为家里失了势,奕劻年轻时也便认真地读了几年书,也能画几笔水墨画。他家离慈禧的娘家方家园承恩公府近,便常往承恩公府里跑,想尽办法博得了承恩公桂祥的欢心。又常替桂祥给慈禧写信,慈禧因而知道了奕劻。到后来奕劻又与桂祥结了儿女亲家,于是变成了慈禧的娘家亲戚,因而承袭庆王留下的爵位。以宗室子弟靠走慈禧娘家的门子而发达的人,奕劻是一个代表。奕劻傍着慈禧这个大靠山,以后升亲王,兼军机处领班大臣,直至新政时期的内阁总理大臣,权倾一时。此人有小机巧而无治国大才,更由于他的贪财好货而将国事政局弄得一塌糊涂。这些都是后话。眼下慈禧起用他做海军衙门会办,便是上监督奕譞,下监督李鸿章,将海军衙门完全控制在自己的手里。而善庆,则是慈禧为奕劻所安排的助手,操纵海军衙门的实际事务。

  海军衙门成立后发出的第一道公文,便是要各省捐款共襄海军大业。张之洞有言在先,不便食言,便带头捐款三十万,但其他各省并不踊跃。此时,清漪园已由慈禧亲赐颐和园之名,在内务府大臣恩良的掌管下,大张旗鼓地开工了。奕譞对恩良说,光绪十五年元旦皇帝亲政,颐和园务必要在光绪十四年秋天完工,以便太后归政后住到园子里颐养天年。太后有个舒心的地方住,皇帝才能安心治政。恩良领了这道旨意,加紧督办园工也便有了更充足的理由。

  就这样,中国近代史上最有名的两大工程——海军和园工便搅在一起了。于是,一桩桩关于海军和园工之间经费模糊不清的传闻,便由京师传到广州,传到各省,令张之洞和所有关心海防的封疆大吏们愤懑焦虑,忧心忡忡。

  受命海军会办大臣之初,李鸿章很有一番壮志。自从同治九年以来到今天,李鸿章在直隶总督的位置一坐二十个年头,成为有清以来督抚任期最长的封疆大吏。直隶为京师所在之地,

  向为全国疆吏之首。因而实际上,李鸿章做了二十年的督抚领袖。以淮军起家的李鸿章既深知兵权于人臣之重要,也深知军事于一国之重要,作为担负国家对外防务重责的大臣,在塞防与海防之辩中,鉴于西洋诸国多以船炮强行攻破国门和东洋日本日渐崛起的局面,李鸿章认为海防重于塞防,主张大力加强沿海防务。直隶所属的渤海湾有被英法联军野蛮闯入的惨痛教训,故而李鸿章对北洋水师十分重视。沈葆桢任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时候,曾提出一个每年各省协济海防四百万的计划,他生前未及看到此计划的实施。前年曾国荃出任两江总督,在李鸿章和曾国荃的强烈要求下,此计划开始实行。北洋历来重于南洋,南洋又重于福建,故这四百万银子,北洋占了一半,南洋又从剩下的一半中提取三分之二,其余的则归于福建。李鸿章又从直隶藩库中挤出一些银子来,连同这二百万一起都投入了北洋水师。他向西洋订购铁舰,又高薪聘请洋人做海军军官和技师。他一心想把北洋水师建成世界一流的海军,但苦于银钱短缺,眼睁睁看到德国、英国造出了时速更快、战斗力更强的军舰,但北洋却无力购买,只得望洋兴叹。

  现在好了,太后同意办海军衙门,可以借此大好机会,多要点银子为外海水师,尤其为北洋水师多置些装备。李鸿章把他的北洋水师中的中外舰长技师们召来,花了七八天时间拟就一份详细计划,其中包括购买最新铁舰十五艘、钢炮三百座、炮弹六千发,聘请洋技师一百名,修筑炮台十座,在大沽建渤海水师学堂等内容,共需白银五千万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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