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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香山县城北距广州约二百里,南离澳门约一百里,东傍珠江口,西临西江岸,位于广东南部一块富庶的宝地上。此地在明代乃是一个晒盐场所。逐渐发展成为一座盐商聚集的城镇。它因气候温暖而农产丰富,因海盐交易而经济发达,更因地临南海靠近澳门而早得西洋之风的感染。现在,诞生在此地的一位伟男子已经二十岁了。他在南洋求学,将要迈开他光辉人生的重要第一步,一个崭新时代的帷幕正在等着他去揭开。四十年后,人们为了永久纪念他的不朽历史功德,他的家乡香山也因此改名为中山。香山之所以诞生了这位伟人,不是偶然的,它的地理环境和人文习尚为之准备了厚实的基础。

  早在道光初年,此地就出生了一位开风气之先的人物,他就是容闳。容闳十二岁人澳门的教会学堂,十九岁留学美国,取得耶鲁大学的学士学位,加入美国籍。二十七岁回国时,正碰上遍及长江中下游一带的内战。作为一个基督徒,他首先看中的是拜上帝会,他向太平天国的领导提出一系列富民强国的构想。

  然而,当时正在忙于夺取政权的天王顾不上他的这一套,却不料天王的对手曾国藩很赏识他,几次三番地予以约见。容闳终于在安庆见到这位湘军统帅时任两江总督的曾国藩,二人相谈甚欢。容闳的那套宏伟的设想大受曾国藩的赞扬,立即拨出六万两银子,委托他到美国去为中国购买机器。后来,容闳又担起负责中国幼童留学美国的重任。

  当时,中国士人的正统出路仍然是科举一途,留洋攻西学不为人所重视。容闳在京师及中原一带招不到合格的子弟,目光便转到他的家乡香山。果然,在这里他选派了不少优秀少年,而这批人才日后又为香山的进步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香山,就这样地成了近代中国一个具有特殊地位的小县城。

  陈念礽的家在县城西北角,此处较为冷僻。一座接一座的砖瓦房,比起县城中心那些宅院来,显得陈旧、灰暗。陈念扔把桑治平带进了一扇油漆剥落的门边,说:“这就是我的家。”

  开门的是一个和念礽面相相差甚大的年轻人。他很高兴地叫了声:“哥,你回来了。”

  念礽对桑治平介绍:“这是我的兄弟耀韩。”又对弟弟说:“快叫桑先生,他是我的主考大人。”

  耀韩怯生生地叫了声“桑先生好”后,便赶紧先进了屋。

  在简陋的客厅里刚坐下,便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媳妇端了两杯茶出来。念扔对桑治平说:“这是我的弟妹。我去美国的时候,弟弟十岁,母亲带着他过日子,家里人口少,孤单,弟妹家人多,穷。第二年母亲便把她接到家来做了童养媳,去年完的婚。”

  桑治平笑道:“你订了亲没有?”

  “没有。”念礽的脸红了一下,很不好意思似的。

  桑治平说:“哥哥未娶亲,弟弟倒先娶了。”

  念礽说:“在中国算少见,在美国,这是很常见的事。”

  耀韩端上一盘南国水果放在茶几上,笑着插话:“哥见过大世面,眼界高,他的亲难订。”

  念礽说:“不是眼界高难订,我是因为事业无着落,不想订。”

  桑治平说:“现在事业有着落了,可以订亲了。”

  耀韩欣喜地对哥哥说:“招上了?”

  念礽点点头。

  耀韩快乐地说:“我赶紧去告诉妈。”

  “妈在哪里?”

  “李八奶今天过七十大寿,在她家帮忙。我这就去叫妈回来,妈可高兴死了!”

  说着,一溜烟跑出了门。

  小客厅里,念礽陪着桑治平说话。桑治平嘴里应付着,心里却翻腾起一阵阵的浪花。

  念礽的妈真的就是她吗?他下意识地摇摇头。京师肃府里的那个柔弱温顺丫环,无论如何也难以与眼下这个天涯海角的小县城联系起来。当年踏破铁鞋寻遍京师,走访河南,一点消息都没得到,难道真可以相逢偶然,得之于全不费功夫吗 ?这种事,只能是戏台上见书中写,却是人间少世上稀。这种稀罕之事就可以让我桑治平碰上了,真的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吗?桑治平在心里悄悄地笑了起来。要说全不可能,也未见得。桑治平相信自己的直感,那一对大大的圆圆的、亮亮的饱含着无限深情的眼睛,如同两枚融汇着灵慧与机敏的黑色和阗玉棋子,如同两只在水天一色中上下飞翔随波起伏的海鸥,如同两孔幽静清澈、深不见底的泉井,二十多年来,一直深深地驻留在他的心田上,铭刻在他的记忆中。这些年里,桑治平见过多少人,注视过多少双眼睛,还从来没有哪双眼睛能使他感到如此亲切,如此可爱,

  如此一见便怦然心动,如此能唤回他那无限甜蜜的记忆。

  他再次认真地看了一下坐在对面的念初。猛然间,他为小伙子的这双眼睛找到了答案,那飘飘忽忽的影子不就是她吗?

  就在桑治平这样遐想乱思的时候,只见念礽冲着门外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

  门外传来欢快的声音:“听耀韩说,你被招上了!”

  正说着,一个中年女人走进屋来。念礽忙站起,指着桑治平说:“这是我的主考桑先生,他特为从广州到我们家来。”

  “啊!”中年女人十分欢喜地说,“贵客,贵客。”

  她走到桑治平的身边,道了一个万福,说:“主考大人,谢谢你招收了我的儿子,他从美国回来荒废四五年了。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桑治平起身,微微地笑着,一边仔细打量着她,一边说:“念礽是官府培养出来的人才,官府应当用他,让他发挥自己的才干。”

  “谢谢,谢谢。念礽,你好好陪主考大人说话,我帮着春枝到厨房里去做饭。”说着又转过脸来对桑治平说,“主考大人,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准备晚饭。”

  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桑治平一时间热血奔流,万千情绪顿时涌上心头。正是她,正是二十多年来久隐梦魂深处的那个女人。

  她明显地老了。眉梢眼角间爬上了皱纹,皮肤粗黑了,头发也没有先前的黑亮了,步履显得重慢了,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有点沙了,粗了。

  当年那个白嫩、鲜丽,走起路来轻盈婀娜,说起话来清脆响亮的她已不复存在了,惟一没变的就是那双眼睛,还是那样大而圆,还是那样幽深明净!她没有看出自己来。是的,二十多年来,功名困顿,事业受挫,岁月打磨,时光无情,昔日那个清秀倜傥、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她眼前竟是这样一个尘满面、鬓如霜的半百汉子,她怎么可能认得出!何况她压根儿就不会想到,当年肃府的那个西席会出现在香山县城,会与她的儿子联系上来。毕竟世界太大了,光阴太快了,机缘太少了,人生太匆促了。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会对命运存那么高的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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