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唐浩明 > 张之洞·中 | 上页 下页


  阎敬铭明知醇王话中所指,也不辩解,闭着嘴巴,面露微笑地听着。

  “我对太后说,西洋那些强国,都有海军衙门,我们大清国海岸线有好几千里,若没有强大的海军则守不住。这次马尾江之役便是很大的教训,朝廷设一个海军衙门还是有必要的。不过李少荃提出同时建北洋海军、南洋海军、福建海军,这个规划也太大了些。太后说的有道理,经费拮据,一时也不能把摊子铺得太宽。我看先办北洋海军,等过几年朝廷富裕后,再来办南洋和福建的。太后想了想说,按理说吧,咱们大清也是该有个海军衙门,既然你和李鸿章都有这个兴趣,就试试看吧!衙门的主儿也不交给别人了,干脆你自己出面来当这个家,李鸿章做你的副手,再找几个靠得住的人一起来张罗。就按你刚才说的,先办北洋海军,再办南洋、福建海军。一则是银钱缺,另一个嘛,也是先办办看,积累点经验,学点儿见识。老百姓说,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我看就是这个理儿。我赶紧答应下来。要说我这几天气色好哩,就是遇到这件好事。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话说得不错。”

  原来是这档子事,对于国家来说,这无疑是桩大好事。作为熟知醇王脾性的老中堂,张之万更知道,此事之所以令醇王如此兴奋异常,还有它重大的深层原因。

  身为皇帝的父亲,醇王本应处于太上皇的地位,国家大权理应握在他的手里,但其实不然。无论朝廷大臣,还是草野小民都知道,大清帝国至高无上的权力并不属于他,也不属于皇帝,而是属于那位宫女出身的西太后。爱新觉罗氏用血汗生命打下来的这座江山,已让此人坐了二十四五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已全是她的人马在控制掌管。醇王本人自然更为清楚,自己的儿子尽管是太祖太宗的黄金血胤,但若不是出自她妹妹的腹中,也是决不可能坐上今天这个位置的。出自这个原因,醇王对这位太

  后嫂子,是既畏惧又感激的。他并不想与慈禧争夺权力,他也知道是绝对争夺不过的。他只是希望,过两年儿子亲政后,慈禧能一心一意地到清漪园去颐养天年,将权力全部地毫无保留地交出来。但是,热中于最高权势已久的她,能做到这一点吗 ?醇王心里很没把握。这些年,醇王一直在暗中努力培植自己的势力。从恭王手里夺来军机处,便是这一努力过程中的最大收获。不过,军机处的领班名义上仍然不是他,况且军机处地位太崇隆、太重要,太后一直紧紧地把它抓在手中,要想借它扶植更多的私人力量并不容易。好了,现在有了海军衙门这个从名义到实际都属于自己的领地,今后真可以大有作为了。

  用铁骑征服汉人的努尔哈赤的后裔清楚地知道,刀枪兵马才是夺取权力和保护权力的至关重要的根本。而恰恰就是在这一点上,醇王深感自己的基础薄弱,那些将军都统几乎没有一个是他的心腹。海军衙门一旦建起,事情就会来一番大的改变。当今的世界,舰艇取代铁骑,大炮取代刀枪,军务重心已转移到海军上来了。醇王心里有数,谁是大清国新兴的海军的最高统帅,谁就是大清国最有力量的军事统帅。现在就拿太后所授予的名正言顺的权威,组建一个完全是自己人的团伙,调拨千万两银子购买几十艘炮船,筹建一支名为朝廷实为自己所统领的海军。那时的醇亲王便手握真正的权柄,太后即便不甘寂寞,也将力不从心,自己的儿子便可以坐稳这座危机四伏的江山,自己也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太上皇!这怎么能不令醇亲王异常激动,异常亢奋呢 ?怪不得这段时期气色这样好,精神这样旺!

  张之万是巴不得醇王早日握有实权的,他出自内心地喜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王爷是我们大清国也是有史以来中国第一个海军大臣。有王爷来亲自执掌,大清海军将必定可与西洋列强抗衡,保卫我万里海疆,永不遭受外人的侵扰!”

  阎敬铭也高兴地问:“王爷准备召集哪几个人来办这事?海军衙门何时挂牌?”

  醇王说:“这些事,正是我要跟礼王和军机处诸位一起商量的事。你们帮我物色物色,选几个特别合适的人出来。”

  张之万一边抚摸着灰白而稀疏的长须,一边缓缓地说:“海军衙门是自古以来没有过的新衙门,也是我大清今后最为显赫的第一大衙门,几个主要办事的人员非得要德才兼备众望所归者不可!”

  醇王点点头说:“我也是这个意思。”

  张之万说:“李少荃是太后点的名,当然没话说了。此人能干是能干,但揽权谋私也是第一。王爷今后要防着点。”

  醇王点了点头,没有吱声。

  “至于其他人选嘛,这要慎之又慎。”张之万沉思片刻后说,“眼下只有一个人挺合适。”

  “谁?”醇王眼睛盯着张之万。

  阎敬铭也凝神谛听。

  “曾纪泽。”张之万郑重其事地说出一个人名来。“二十年前,文正公在江宁做两江总督时,他在督署住过一段时期。我去江宁会文正公时,总要和他聊几句。当时我便对文正公说,你这公子笃实勤奋,日后必为国家的栋梁。现在看来,我的眼光不错。这些年来,曾纪泽一片公忠为国家办事,是阖朝有目共睹的。我之所以要荐他进海军衙门,除他的人品行事有乃父之风外,更主要的是看重他有多年出洋做公使的经历,又懂洋文会说洋话。王爷,这海军衙门不像别的部院,以后跟洋人打交道是第一件事,必须要有一个熟谙洋情的主办人才行。”

  醇王不仅不识洋文不懂洋话,就连英美法这些西洋大国的基本知识,他也所知甚微,曾纪泽这样的人才是太重要了。他连连点头:“曾纪泽这个人提得好,海军衙门非他不可,他这一个就算定了。明儿个让总署发急电催他回国。”

  说着转过脸问阎敬铭:“丹老,你看还有谁合适?”

  阎敬铭说:“张中堂说,人选要慎之又慎,这话说得很对。海军衙门我还是刚才听说,一时尚没有适当的人,提不出。只是,”犹豫片刻,阎敬铭还是直爽地说了出来,“户部的银子都用到园子里去了,办海军衙门的经费从哪里来 ?户部留点银子,原是为着国家的不时之需,所以我不主张修清漪园。王爷您看,现在不就等着要银子用吗?”

  醇王笑了笑说:“太后为国家操劳几十年,修座园子让她好休养休养,也是应该的。至于海军衙门的钱嘛,我会另想办法,不从户部拿。”

  阎敬铭说:“只要不从户部拿银子就好,否则我这个户部尚书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出这笔银子来。”

  “银子嘛,慢慢来想法子。”醇王说着说着突然提高了嗓门,“两位老中堂,你看我人未老就先糊涂了,现存着一笔名正言顺的银子,我都没想起拿来用!”

  “王爷说的哪笔银子?”阎敬铭被醇王这句话弄得一时摸不着头脑。

  “海防经费呀!”醇王兴奋地说,“朝廷过去每年都从海关关税中抽出四五成拨给直隶、两江、福建、两广等省办海防,现在成立海军衙门,这笔银子理所当然地归海军衙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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