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唐浩明 > 张之洞·中 | 上页 下页


  “没有固定的,由主花会者选择,不过都是些常见常用的字,选定后公布于众。主花会者,从中挑出一字来,暗地里写好,然后用纸包紧密,高高地悬挂在屋梁上。屋里摆着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排列着这三十六个字。大家都可以来猜这个字。比如说有人猜,主花会者悬在梁上的字是‘郑’字,于是就在郑字上押一文钱,也可以押十文八文百文千文,随你。如果猜中了,主会者则送你三十二倍的钱。若押的一文,则给三十二文。押的千文,则可得三万二千文。”

  张之洞说:“一千文钱变成了三十两银子,这不立刻就发了一笔小财?”

  “是呀!”郑观应说,“故而当地有句流行的话说:一文可充饥,百文可制被,千文可娶妻。如押对了一千文钱,便可以拿赢来的钱讨个老婆了。”

  张之洞说:“主会者说话算数吗?如果许多人都押对了,他又付得起吗?”

  “大人问得好。”郑观应说,“这主会者必定是有钱人家,要么有田产,要么有铺面,大家信得过,才会把钱押给他。若是毫无一点家当的人,是不可能做主会者的。这是多年来传下来的老风俗,若是亏了,主会者卖田卖屋也会要付的。不付会犯众怒,他也在地方上呆不下去。”

  张之洞点点头,右手习惯性地捋起胸前的长胡须,兴致浓厚地听下去。

  “押字的人还可以自己不来,托人办理,主会者也会雇一批人,称做走脚。走脚走村串户,找上门来。你押什么字押多少钱,走脚给你一张收条,押中了,走脚将钱送上门,从中收取二成的脚费。如此,局面就扩得非常大,甚至闺阁中的女流也可以来押。”

  “啊!”张之洞听来入神了,“福建的女人也有这种兴致。”

  “女人的兴致还大些。”郑观应笑了笑说,“大人您想想,这女人平时不出门,外面的事都不知道,日子过得比男人单调枯燥得多。这一押起字来,一颗心就被字给勾住了,日子就过得比平日大不同了。左邻右舍的女人一见面,谈的就是押字,话题就多了i押不押得中不可估计,说起来就更显得有趣昧。于是有的女人就吃斋求卜,有的进寺院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也有的女人真的夜里就梦到菩萨来告诉她,醒来后赶紧就去押这个字,弄得神魂颠倒。寝食俱废。您看,这日子过得不就丰富多彩了 ?”

  张之洞笑道:“是不错,平添了许多内容。”

  郑观应说:“这不很好吗,闺阁中最难耐的是寂寞,有这事让她们去挂心,也就不寂寞了。”

  停了一会,郑观应又说:“不过,麻烦事也就跟着来了。赢了好,押字换来高兴。输了呢,那就不妙了,丈夫打骂,公婆责备,于是瞒着家人再押,想把本赚回,结果又输,典当首饰衣物。首饰衣物当尽,则不顾廉耻了。寡妇因此失节,良妇因此改嫁,伤风败俗,莫此为甚。”

  张之洞颔首说:“这就是赌博给凡夫俗子带来的祸害。别的地方只是男人赌,没想到福建的妇人赌瘾也这样大。”

  郑观应说:“福建、广东一带的妇人大多吃苦耐劳,当家理事的能力往往强过男人,故而她们参与赌博的兴趣也不弱于男子。”

  “说说广东吧,广东人是怎么个赌法。”张之洞暂且置筹银于一边,了解民风民俗,对于一个总督来说也是很重要的呀!

  “广东人是拿乡试中式的姓来打赌,谁猜中谁赢。这叫做赌闱姓。”

  “真是岂有此理!”张之洞生起气来。“乡试是何等庄重清贵之事,怎么能跟赌博连在一起!”.

  “于此便可见广东人好赌成癖,不管清贵卑污,什么东西都可以拿来赌,什么东西都可以赌得有滋有味。我先说几个小赌给大人听听。”郑观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比如有个人有一件很好的衣服要卖,标价三串钱,因为价太高,没有人来买。于是他拆开来,以一百文钱为一标,折成三十标,当众抓阄,谁抓了这件衣服就归谁,以一百文钱买三串钱的衣服,太划算了,故人人都乐意来参加。”

  张之洞说:“三十人参加,只有一人得到,没有得到的,那一百文钱不就白丢了?”

  郑观应说:“没抓到,那一百文钱是白丢了,但损失很小,若抓到了,则收益很大,碰碰运气嘛,广东人最是喜欢碰运气了。

  一个人的一生说穿了就是碰运气。小的事碰对了,得小运,大的事碰对了,得大运。一生得了几个大运,这一生命就好了。连曾文正公都说不信书,信运气嘛。”

  张之洞慢慢捋着黑白相间的长须,默不做声,似有许多感悟一时都向心中涌来。

  “民间是这样,官府也这样办。三年前,一个大商人犯了事,他的豪华宅园籍没归公,作价十万银子。没有人买得起,就将它分为二万标,一标五两,结果被城郭一个卖菜的农夫买去了。他拿这个豪宅没有用,于是减去二万,以四两一标,再卖,结果被一个秀才买去。那个秀才得了这座宅子,高兴得见人就问,你知道我是哪个吗 ?”

  张之洞奇怪了:“他为什么要这样问?”

  “他怕自己是在做梦,要别人证实一下是真的呀!”

  “哈哈哈!”张之洞掀开胡须,快乐得大笑起来。

  “现在来讲这个赌闱姓的事。”郑观应见总督大人这样乐意地听他讲赌博的事,自己的兴致也高涨了许多。“闱赌是广东最大的赌,遍设全省九府四州二厅,没有一处不参与。办赌的人不是票号老板,便是本地的大富家,每逢乡试之年的二月初一日开局,一直到主考进闱之日止。大姓不赌,专赌小姓冷僻姓,办赌者要把不赌的大姓,如刘、李、张、王、陈等公布出来,其他未公布的姓则可赌,以二十姓为一条。列出若干条来,或十条或十五条。每条都可以押,押金一元、二元直到十元,听便。然后再以押金多少分为十类,相同的押金为一类,一类中又分若干列,一列以千人为限,满了一千人后再开一列,故而每一条中列数不等,有的姓押的人多,列数多,有的姓押的人少,则列数少。一元类的一列则为一千元,二元类的一列则为二千元。将此分为两部分:十成取一归办赌的主人,十成取九归投标者,内中又分头标、二标、三标。头标分十成之六,二标分十成之二,三标分十成之一。头、二、三标这样分:二十姓中猜中十姓的算头标,猜中六姓之上的算二标,猜中三姓之上的算三标。”

  张之洞说:“这中间的头绪还挺复杂的嘛!”

  “是很复杂,我只说了个大概,内里还有许多细节,我还没说哩。一元类的头标是六百元,二标二百元,三标一百元。若是十元类,头标则是六千元,二标二千元,三标一千元。有几个人中了头标,则几个人平分,比如说,这一千人中有一百人中了头标,投的都是一元的标,则一百人分六百元,每人分六元,若投的是十元的标,则一人分六十元。因为参加的人多,所以总数很大,全省大约有二三千万的投标数。”

  “慢点。”张之洞看出这中间的要害来了。他停止捋须,打断郑观应的话。“你刚才说开办的人抽十成之一,若二千万的总投标数,他就得到二百万,若三千万的总投标数他就得三百万是吗 ?”

  “是的。”郑观应知道张之洞的心已被开办者所获取的暴利打动了。“他这是包赢不输,而且是净得,连开支费他都不出,因为这中间还有一项规定,从剩下的九成再取十分之一来作为所有的局用及脚费纸张等经费。这笔钱便转到投标者身上了,开办人是净得总数的一成。”

  “那不行,官府要抽税。”张之洞的口气,听起来像是三分气愤七分嫉妒似的。

  “这事行了许多年,过去都没有明文抽税,只是开办者背地给各衙门送红包。红包有大有小,大的数万元,小的三五百元不等。自从长毛作乱后,军饷浩大,藩库拿不出钱来,巡抚衙门就打起这事的主意了。咸丰三年军需局成立,便下令要先前办赌的人出血。办赌人无法,凑了四十二万银子给军需局。从那以后便成了定例,而且每次都有增加。到了同治二年,增加到一百五十万两,抽得办赌者一个个心疼得不得了。”

  “有什么心疼的?这都是不义之财。办赌的交出不要心疼,官府抽了也不理亏。”张之洞仿佛一时之间断然拿定主意似的。“陶斋,你的点子想得好,我也不增加了,就依同治二年的例,一百五十万银子。乡试之年要到明年,只是我眼下急需银钱用,等不及,要前年办赌的那些人马上凑一百五十万两给我应急;不然,明年本督就不准他们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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