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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第二天,张之洞尽心尽力地为张树声拟了一道请恤折,以继任者的身分,历叙张树声在两广任上的政绩,再一次为张树声洗刷这几年来所受的指摘。又追叙张三十余年来的战功,请求朝廷将其任上的处分予以开除,生平事迹交国史馆立传,并在原籍和立功省份建祠享祭,荫子庇孙。又换上素服,带着一班高级官员再次亲临祭奠,在张树声的灵前亲自宣读这道请恤折,请前总督在天之灵安息。张华奎和守灵的淮军将士无不感激,郑重表示:朝廷已发出对法宣战的指令,淮军将士听从制台调遣,同仇敌忾,坚守大清南大门。

  料理完前总督的丧事后,张之洞全力以赴办理另一件大事:筹饷。

  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拿出一大批银子出来,这批银子的主要用途:一是从洋人军火商手里买二十座克虏伯钢炮及一万颗炮弹,二为唐景崧新募的景字营及冯子材即将招募的子弟兵发放

  饷银,三为湘淮粤三军因备战而必添的急用军需和赏银,这几项款子加起来,将在百万两左右。

  这可是一笔庞大的数字,要是在先前的山西,如同上天摘星揽月,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广东富裕,或许可以四处腾挪挤压,凑起这百万银子出来。他将巡抚倪文蔚、布政使龚易图、按察使沈镕经等人找来商量,孰料这几位熟知钱粮底细的人听后大为犯难。倪文蔚告诉张之洞,早在去年,便因海防吃重,经费不敷,张树声不得不奏请朝廷同意,向香港汇丰银行借高息银二百万两,去年八月提取一百万,今年三月又因库款紧绌提取一百万,向汇丰银行所借的二百万银子已全部提尽。

  张之洞还不知有这件事,心里也焦急起来,顿时有一种“空存抱负却无法展布”之感。他想起二十年前胡林翼对他说过的一番话来。

  那是在武昌抚台衙门里,身在安徽前方的湘军首领曾国藩给胡林翼来了一封十万火急的信。信上只写了几句话:请在十天内速筹八万两银子,不然将人心溃散,无法维系。胡林翼拿着这封信对侍立一旁的张之洞说:“现在正是春荒时节,湖北农人行乞啃树皮度荒,道路上只见难民,没有商人,厘卡收不到厘金,街市萧条,也收不上税,而四处要钱要粮的信函不断前来,藩库一洗再洗,几乎淘空。我现在到哪里去弄八万两银子。但没有饷银,军队随时都会哗变,又怎么能指望他们打仗,这也是实情,真难办呀!”

  看着恩师满脸忧愁一筹莫展的样子,张之洞也觉得心头茫然。他绞尽脑汁,想为恩师分忧:“奏请朝廷,让户部拨下银两呢?”

  胡林翼摇摇头说:“朝廷这些年来也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才要各省自筹饷银。向朝廷要银是一句空话,再说,即使能给你一点银子,十天之内也到不了安徽呀。”

  “可不可以请江苏、河南、山东就近接济呢?”

  “别省接济?”胡林翼冷笑道,“谁会接济你?别说他们也一样地拿不出银子,就是拿得出,他会拿银子来让你成事,让你立功出风头?也就是我胡林翼,才和曾涤生患难与共,急他之急,别的省巴不得你湘军全军覆没,他在一旁看火色哩!”

  张之洞听了这话,心里惊道:“这国家难道就是湘军的,与他们无关?各省官吏原来都存这种心,怪不得长毛能得逞。”

  “香涛呀,”胡林翼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对着他说,“读书做文章毕竟是容易的事,治理天下,真正的硬功夫在于经济二字。是否社稷之臣,就看这经济二字做得如何。至于经济中,理财又是头一项,你今后要在这方面积累些实学。晓得理财,才可谈事业。”

  张之洞重重地点了点头,将恩师这几句话牢牢地记在心里。

  前几年在山西,因为来不及大兴作,银钱一事尚不太突出,现在这百万银子的大事硬邦邦地摆在面前,张之洞似乎突然深刻理解了恩师二十年前的教导:经济、理财,真正是治天下的第一桩大事。

  他双眉紧拧地问龚易图:“你可以挤出多少银子出来?”

  布政使哭丧着脸,摸着脑袋想了半天说:“顶多二十万,这还得担风险,准备挨骂。”

  张之洞听了很不高兴:“堂堂广东省藩库,就这样窘迫!这话怎么讲?”

  龚易图解释:“藩库账面上是有些银子,但一项项都有安排,挪动不得。能挪动的银子,今年春上都动用了。现在只能在上缴朝廷的银子里扣除一点,这就要担风险。给广州商人加重税收,就得准备挨骂。”

  二十万两解决不了大问题,怎么办呢?张之洞望着众人:“就不能有别的法子了?”

  龚易图咬了咬嘴唇,说:“法子只有一个,那就是再向香港汇丰银行去借商银。”

  对呀,张树声可以借,我为什么不可以借!张之洞立即作了决定:“就按龚方伯意见,再向汇丰去借二百万两。”

  “太多了,太多了!”老迈的巡抚忙摇手,“张大人您不知道,英国人的息太重了,我们还不起。”

  “多少息?”这是第一次与外国商人打交道,张之洞不清楚洋人的行情。

  “五五的息钱。”倪文蔚的神情很是愤慨。“轩帅去年八月借二百万,借据写好按五五还息,到今年八月我们就要还息十一万,我们至今一钱息银未还。到明年八月还的话,息上再生息,就不只二十二万了。如果再借二百万,光息钱就会把我们拖垮!”

  山西的钱庄老板若放四分的息,便会被骂为黑心。洋人竟然收五分五的息钱,岂不贪婪太甚!

  “不能低一点?”张之洞问倪巡抚。

  “洋人从不讨价还价。”龚易图俨然一个与洋人办交易的老手。

  “那就借一百五十万吧!”

  “张大人,我看先借一百万吧。”倪文蔚说,“以后要用的钱再想办法,先把这个难关过了再说。”

  “好,就依倪抚台的意见,先借一百万。”张之洞想了想:也是,息钱太重了,能少借就少借点。

  他转脸问龚易图:“上次的钱,轩帅是通过谁去与汇丰银行打交道的?”

  龚易图答:“轩帅请盛宣怀的朋友郑观应去办的。”

  “郑观应这个人,张大人知道吗?”沈镕经插话。

  张之洞摇了摇头。

  “郑观应写了一部书,名叫《盛世危言》,说的是中国应该向西方学习的事。张轩帅遗折中的办学堂开议院等话,就是受郑观应的启发。彭大司马也很看重这部书,还亲自为它作了序。”

  彭玉麟愿为之作序,可见这部《盛世危言》不一般。张之洞问臬司:“你能找一部给我看看吗?”

  “我家里就现有一部,明天送给您看。”

  张之洞又问:“郑观应这个人呢?能见到他吗?”

  龚易图说:“他正在南洋经商,一时回不来。”

  “喔。”张之洞轻轻点头。“那这次叫谁去和汇丰银行打交道呢?”

  沉默片刻后,倪文蔚说:“前两天,我衙门里的巡捕赵茂昌对我说:刘玉澍从香港带回一个奇人,英语流利,还能讲德国、法国、俄国好多个国家的话,又在香港住了三四年。若叫这人去办借款的事,应该不在郑观应之下。”

  能说这多国家的洋话?张之洞心里生出几分疑惑来,问:

  “刘玉澍是个什么人,他莫不是从香港带回一个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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