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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张佩纶受了这番指摘,满脸羞惭,只得继续向前走。又走了十多里,来到彭田乡。吸取鼓山的教训,他们不再找普通农舍而是去找乡长。彭田乡的乡长是一名老绅士,听了介绍后,对着衣衫不整的张佩纶十分鄙夷地说:“你就是那个号称清流健将的张幼樵吗?哼,你也有今天!想当年我的堂弟只因一个小小的过错,你就上章纠弹他,工部为他求情,你硬是不罢休,一连三疏,终于害得他连降两级。老夫还以为你是一个正派的人,原来你才是一个真正不负责任、不要人格的大奸佞。你滚吧,老夫家里不能容忍你这个口是心非的清流!”

  这一顿奚落,真的把张佩纶的脸面扫尽,恨不得去掘地以藏。

  本来想离开彭田乡,远远地走去,只是经这两番辱骂,张佩纶心更虚,体更弱,实在不能再走了,幸而附近有一所尼姑庵,庵里只有一老一小两个尼姑,都是胆小的女人,看来了一大群身着官服的男人,不敢阻挡,船厂的逃命者再也不敢打起张大人的牌子了,胡乱在尼姑庵里住了下来。

  第二天、第三天,张佩纶接连打发人去船厂探听消息,晚上回来时都说,这两天法军天天向船厂打炮,车间多半被炸毁,何大人没有下落,其他管事的一个也找不到。

  第四天晚上,派出的工役回来说:法国军舰开走了,炮不打了,但船厂的人恨死了两位大人,何大人借押送银两回福州离开了船厂。工役对张佩纶说,不要回船厂了,回去后会被人打死,不如干脆在这里呆着,过几天再回福州去。

  张佩纶昕到这些话以后,心里有说不出的恐惧和悔恨。他知道自己的罪过太大了。法国的军舰在马尾二十多天,居然就轻信谎言没有看出它的真正意图,怎么糊涂至此!

  炮火一响,自己就惊惶失措,拿不出一点办法,平日里那多主意都到哪里去了,难道说对军事的筹画只能由安静的书斋里产生,一到真刀实枪的战场,就一点谋略都出不来了?尤其千不该万不该的是,不该离开船厂,那天怎么就这样懵懂,这样混账!

  张佩纶想到锥心的时候,捶胸打背,嚎啕痛哭!他想起仅仅只在三个月前,自己还是一位令人敬仰畏惧的堂堂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十多年里,劾大员,纠显宦,谈洋务,议兵事,直赢得海内盛誉,天下闻名。说起张佩纶,谁人不称赞是一个气贯长虹、节如劲竹的清流名士?他的那些掷地有声的奏疏,多年前便有琉璃厂的书商找上门,请求让他们选择其中一部分雕版付梓,刷印几千份,好使那些敬仰他的人天天诵读,张佩纶答应过两年再说。倘若不是做这个背时的福建军务会办,来到这个倒楣的马尾船厂,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由副都御使而升都御使,由都御使而拜大学士,他的那些皇皇奏议,便会被千百万士人奉为经典,惠及今时,泽被后世。

  可是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一切都破灭了。张佩纶想,他一定会遭到严惩,因为结怨太广,仇家太多,那些人必定会罗织罪名,周纳深文,甚至有可能被判处杀头抄家。

  至于那些金声玉振般的奏疏,更会成为一堆废纸,再也没有人去理睬了。“张佩纶”三个字,从此以后将会成为“只会为文,不会办事”,“口头上的英豪,骨子里的懦夫”等等的代名词,千秋万代成为士大夫的反面教材。

  张佩纶这样想来想去后,万念俱灰,身如槁木,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天到晚僵卧冷床,气如游丝,奄奄待毙。

  圣旨到了福州后,会办衙门的官员们四处查访,终于在彭田乡的尼姑庵里找到张佩纶。听完圣旨,他暗自庆幸没有杀头,一丝生机又从体内恢复。他无理由也无脸面作任何申诉,叩头谢恩完毕,稍过几天便穿起囚服踏上戍途!一路上他时刻担心,生怕再有后命。

  果然不出他所料,不少人上折痛斥他,更有许多清流党的怨敌,此时都要将他从戍途上召回,交刑部议决,处以立决。慈禧权衡了一下,没有召他回京,只是将戍边的年限由五年增至八年。

  张佩纶刚披上囚衣,陈宝琛又中箭落下马来。本来,马尾之战爆发前,因擅许赔偿法人五十万军费一事,慈禧早已对陈宝琛不满,战火烧起来之后,陈宝琛又奉曾国荃之命巡视长江人海口及沿海防务要塞,督促加强战备,防御法国兵船从长江口打入。

  陈宝琛在巡视过程中,亲眼看到海防要塞军纪涣散,防守松懈,将士们对从西洋进口的枪炮火药的使用,懵然不知。军中赌博之风盛行,有的通宵不眠,一夜之间的胜负达数百两之多。营官克扣军饷几成通例。更为严重的是,前线最高将官陈浞萎靡贪侈,险诈骄纵,不仅品性恶劣,而且才能平庸,当此非常之时,恐坏国家大事。陈宝琛回到江宁之后,把这些情况如实告诉曾国荃,岂料曾国荃不但不支持陈宝琛,反而指责他不该随便批评前线将士,扰乱军心。

  原来,陈浞乃曾国荃的同乡姻亲,又是百战沙场过来的生死之交。曾做山西巡抚时,陈为山西按察使。曾做江督时,又奏调陈为水陆马步统领。陈的贪骄,曾不是不知,但陈是他的心腹,他有意维护。陈宝琛不知深浅,口无遮拦,曾如何不恼!

  但陈宝琛依然秉他在京时的清流亢直之气,认为不向朝廷如实反映,则有负太后的重托。联系到曾国荃平日的倚老卖老荒废公事,陈宝琛忧心忡忡,于是给慈禧上了一道辞气激烈的奏疏,在禀报江南海防的实情后笔锋直指陈浞:“直视兵戎为儿戏,等纪律于弁髦。其才智足以济其奸,贪权适以成其骄。在曾国荃不过任用姻私,失知人之明,在国家则直豢养无赖,酿玩兵之祸。臣若谬托和衷,坐观成败,于曾国荃则为姑息,于皇太后、皇上则为不忠。”

  既已点到曾国荃,陈宝琛干脆一吐痛快:“曾国荃自奉命督防以来,初尚踊跃,一人直境,日就颓废,老病日增,志气日挫。见宾客则卧榻而呻,谈戎机则涕流而道,观其愁苦龙钟之态。几若旦晚就木之人。若以为真耶,孱暮衰气岂可临戎;若以为伪耶,挟诈畏难岂非负国?”

  陈宝琛这一道密折进京不久,便有平时用重金收买的宫廷耳目密报曾国荃。曾国荃、陈浞知道后,怒火万丈。这些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人对背后捣鬼的秀才恨之入骨,报复起来决不手软。

  曾国荃一面指使人上奏朝廷,无端给陈宝琛加上一个收受法国人五万两银子的贿赂罪名,又无中生有地说陈宝琛在江南期间狎娼嫖妓,行为不轨,有伤风化。还有人上奏揭老底:保举徐延旭、唐炯是张佩纶与陈宝琛的合谋;张既是滥保匪人,陈不应逃脱责任。

  江宁城里,曾国荃从此不理睬陈宝琛。所有会办南洋事务大臣应该参与的事情,曾国荃一律不让他参与,将陈宝琛晾在一旁,无事可做。陈浞更指使一些兵痞子在陈宝琛的住宅四周寻事生非,无理挑衅,弄得陈宝琛形影孤单,凄凄惶惶,日不能食,夜不安寝,处境尴尬,心绪烦乱,如坐针毡,如处火炉,狼狈至极!

  这时,陈宝琛才悔不该来到江宁做曾老九的会办,才知道清流只能存于京师,离开京师那个圈子,则孤立无援,寸步难行;也终于明白,世事的复杂,实事的难办,远非书斋里可以想得到的,至于忠诚正直、廉洁律己,这些书生们所推崇的品德,也只是在文章里才有光彩,而在现实世界中,它们并没有多高的地位,更没有丝毫的力量可言!

  陈宝琛的迂腐,终于为自己招来苦果。慈禧采取对张佩纶同样的手法,新账老账一起算,一道上谕,将陈宝琛连贬五级!

  陈宝琛身心交瘁,心灰意懒,他也不想回京师去做一个低微的小京官,便借母老为由,回籍侍亲。朝廷很快批下来,成全了他的“孝心”。

  陈宝琛离江宁那天,江宁各大衙门无一人相送,倒是一群丘八在码头上焚纸燃炮,意谓送瘟神,弄得陈宝琛又愤又羞,欲哭无泪,如漏网之鱼般匆忙开船。

  谁知陈宝琛这次回籍,一住便是二十四年,直到光绪、慈禧相继过世、宣统登基之后才回到京师,那已是白发皤然,垂垂老者了。可怜一个正派清流名士,直到临死还不知道他这一生究竟栽倒在何人的手里!

  而就在他黯然离宁的时候,恭王府里的鉴园主人在私心庆贺,醇王府的高参孙毓汶在暗自得意,李鸿章也有出了一口气似的舒坦。至于那些遭张佩纶、陈宝琛纠弹的人则更是弹冠相庆,喜形于色。更有许多对清流抱有仇恨、讨厌、嫉妒、轻视种种复杂心态的人,此时都把目光盯在这几年甚得圣眷、官运极好的清流中的幸运儿张之洞的身上,且看他究竟有几分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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