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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李鸿章走出遵义门时,紫禁城里已经是夜色深沉了。后宫的几盏稀疏的灯火早已熄灭,天上也没有月亮星星,上下内外一片锅底似的黑暗。一阵夜风吹来,他觉得浑身凉飕飕的。若不是周围有宫灯在护送着,这个刀枪堆里杀出来的前淮军统帅,也都会生出几分恐惧感来。

  第二天上午,军机处领班大臣礼王世铎,奉着慈禧的懿旨,来到醇王府。自从军机处大换班以来,每天至少有一位军机大臣到醇王府里来禀报朝中大事,请示处置方略。这种情形在当时有个名目,叫做“过府”。

  四十四岁的皇帝本生父醇亲王,这两个月来真可谓春风得意,踌躇满志。自从儿子登基的那天起,他便蓄意要把朝政拿到自己的手里。虽然有周公旦辅佐侄儿的事迹载之于经典,但醇王奕譞并不相信辅佐侄儿的叔伯,都会像周公旦那样忠心耿耿,万无一失。因为自古以来,也只有周公旦这一圣人,能做到任劳任怨,毫无一点野心,至于别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三心二意。

  奕譞当然知道,就在本朝开国之初,也有皇叔多尔衮辅佐世祖爷的故事。但是,若不是太后为了儿子的江山下嫁给小叔子,早就没有了世祖爷登基这码子事;就是后来嫁给了他,那位皇父也一天没有断绝过自己做皇帝的心思,如果不是后来坠马而死,大清朝开国之初还不知又要多添几场腥风血雨!自己儿子的江山,也只有自己来替他看守,才是真正的万无一失。经过十年的韬晦、蓄势、待机,现在终于大权在握了,奕谡怎能不兴奋激动,不思有番大的作为呢!

  他不便上朝,每天由世铎或其他军机处大臣来王府与他商量机宜,定夺国事,他总是拿出全副兴致来做这些事情。然而,奕譞治国的才能,实在不如他精明的嫂子和能干的六哥。不过,他有一个好帮手,此人便是经他全力荐举才得以进军机的孙毓汶。

  孙毓汶字莱山,山东人,咸丰年问的翰林。咸丰十年在山东办团练时曾被革职,后靠银子的力量复了职。到了光绪年问,他的官运红了起来,由侍读学士升到工部左侍郎。孙毓汶聪明机灵,尤擅长走门子。他的老子咸丰年间曾经做过醇王半年的师傅,因这层关系,孙毓汶往太平湖的脚步最勤,跟王府里里外外相处融洽。奕谡一直把他看作自己的人。

  世铎组建新军机,孙毓汶挤了进来。因官阶最低,资历最浅,被排在最后一个,称作军机处行走。行走,意为看看学学,有点类似于学徒的味道。处于这种地位的军机大臣,每到叫起时,则负责把东暖阁的帘子一角掀起扶住,待领班王爷和其他几个资格较老的军机大臣全部进去后,他才完成使命,把帘子角放下来,故朝中戏称为“打帘子军机”。

  孙毓汶自知不能跟张之万、阎敬铭等人相比,遂把这个打帘子的差事做得主动殷勤,人人满意,但他心里却并不把张、阎这些老朽看得很重。每天散朝后,他都要在醇王府里呆上个把两个时辰,有事则办事,无事则陪醇王听曲赏花喂鸟说闲话,连王府里未来的小王爷、小贝勒们,孙毓汶也乐意为他们效力,甘心充当他们游戏的伙伴。他一天也不离开醇王,醇王每天也需要他。

  世铎这次过府相商的事,正是李鸿章昨夜与慈禧说的两件事:天津的和谈和外放张佩纶、陈宝琛、吴大澂三人。孙毓汶也正在醇王府,三人便坐在王府宽敞而高雅的书房里商讨起来。

  “这和谈是好事,若与法国人谈好,越南的战争不再打了,咱们军机处该省去多少麻烦!只是太后怎么会突然间一下子放三个书生出京,太后难道忘记了他们可都是些清流,清流能办事吗?七爷,您看这是怎么回事儿?”

  矮矮墩墩的世铎有一颗肥大厚重的脑袋,和一张弥勒佛似的胖胖的笑脸。他是清初八大铁帽子王的后裔中最无干政之心的一个王爷。他喜欢吃,喜欢玩,喜欢女人,不喜欢读书,不喜欢想事,不喜欢做官。就因为这,仗着祖上的余荫,他过了大半辈子享福的日子,什么麻烦事也轮不到他的头上,他一年到头快快活活无忧无虑的。

  先前,常有黄带子笑他无大志,无能耐,无出息。近几年里,黄带子们则又称赞他有识力,有远见,有福气。他不曾料到,年过五十后,还有宰辅的福分。那天醇王对他说,要他出来接替老六做军机处领班,他还真以为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他一再推辞,醇王就是不依,对他说:“我与太后一起把所有王爷都挑了出来,逐个儿琢磨,比来比去,还只有你最为合适。”世铎仍是不敢接受。最后,醇王不得不说实话:“我身为皇上本生父,不便出面,只有请你挑起这个担子。遇到大事,可以来王府一起商量着办。”世铎这才明白,自己只是替老七看摊子而已,他答应了。于是从接任的那天起,不论大事小事,他一概“过府”,由醇王和其他几位军机拿主意,他甘愿做个传声筒。果然,醇王对他很满意,太后对他这样做也无异议。

  “李少荃这个人一贯怕洋人,畏敌如虎。法国人在越南并没有打败仗,他们为什么会派特使谈和,此事奇怪!”

  体形单薄、满脸病容的醇王奕譞靠在藤制的躺椅上,声音不大,但语气很是峻厉。

  “是呀,七王爷怀疑得很有道理!”孙毓汶立即接腔。他高高瘦瘦的,神色精明得近于阴鸷。他平素称奕譞,口口声声都是“王爷”,遇有世铎在时,为便于两个王爷相区分,他在奕譞的“王爷”面前加一个“七”字。“福禄诺这人我知道。他原是法国凯旋号舰艇的舰长,据说在天津塘沽码头停过一两个月,与李少荃和北洋衙门里的官员们都混得很熟。卑职以为,这很可能是法国政府在玩诡计。利用福禄诺与李少荃是朋友这个关系来迷惑我们,一方面在天津谈和,使我们戒备松懈,一方面抓紧时间调兵遣将,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哎呀,莱山,你真不愧为智多星,眼睛就是比别人尖利。”世铎对孙毓汶这番话表示由衷的钦佩。“你这一说我就明白了。法国和谈是假,再打是真,用和谈这块幕布遮盖我们的眼睛,幕后在秣马厉兵。”

  其实,孙毓汶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法国人是假和谈真备战,只是,聪明和阅历,使得他知道世上的事大都较复杂,从一个角度来看是这样,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又是那样。谈判有多种可能性,刚才醇王对这次谈判表示怀疑,于是孙毓汶便把眼光盯在另一种可能性上。现在经世铎这么一肯定,他也仿佛觉得就是这么回事似的,脸上露出得意的冷笑。

  “莱山说的不无道理。”奕譞对洋人有一种近于本能的反感。“李少荃喜欢和谈,就让他谈去,我们还是做我们的事。只是还得要跟李少荃指出几点,不能离谱太远。”

  “七爷说得很对。”世铎谦恭地说,“太后讲了,赔款一事不能谈,朝廷没有银子。”

  “太后说的这点很重要。”奕譞摸了摸没有胡子的尖下巴,略为思索一下后,转过脸对孙毓汶说,“莱山,你看还有什么要对少荃说的吗?”

  孙毓汶想了想,说:“有一点很重要,务必要跟李少荃讲清楚。越南是我们大清的藩属国,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这个规矩不能坏。别的事可以跟法国人商量,咱们大清跟越南的主仆关系则不能改。若丢了越南这个藩属国,我们如何向祖宗交代?”

  “这是个顶重要的事!”奕譞从藤椅上站起,以坚定的口气说,“世上最大的事莫过于正名,名分之事乃第一等大事。我们即便赔法国人几百万两银子,也不能丢掉我们对越南的宗主权利。亭翁,明天上午叫起时,你要向太后禀明这一点。然后拟一道谕旨,把不能赔款和不能改变藩属这两条写进去,发给李少荃,叫他务必禀遵照办。”

  “是,是。下午就叫许庚身去拟旨。”世铎忙答应,想起外放张佩纶等人的事,他又请示,“七爷,你看张佩纶、陈宝琛、吴大澂三个人的事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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