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唐浩明 > 张之洞·上 | 上页 下页
九九


  法国人在越南挑起的与中国人的纠纷,从去年开始就闹起来了,朝廷像往常一样,也把这件棘手的外交事务交给李鸿章去办理。去年四月间,当法国政府调兵遣将,加大军费开支,准备在越南大干一场的时候,慈禧命李鸿章迅速前往广东,督办越南战事,所有广西、云南两省的军队都归他一人节制。李鸿章抱定不与法国破裂的既定方针,没有去广州,而是在上海与法国公使作了一个多月的和平谈判。后来,谈判的地点又搬到天津。中法双方在谈判桌上磨了半年多的嘴皮,几乎没有什么进展。法国方面终于停止谈判,于是有今年春天越南战场上,中国军队的丧师失地。

  这个时候,法国政府派遣特使前来天津拜会,表示法国并不想把这场战争打下去。只要中国不是损失太大,为了“徐图自强”的大计,对外之事李鸿章都主张隐忍曲全。是的,要抓住这个机会,恢复谈判,如能签订一个双方都可接受的条约,使战争即刻停止,那就更好了。

  但这是一桩极大的事情,不能擅自作主,趁着法国特使和德璀林还在海上航行的时候,应该到京师去一趟,请求陛见,当面向太后禀报。李鸿章打定了主意,次日一早便动身,坐上一驾快马车离开天津。进了京城后,他决定先去看看恭王。于公于私,这都是非去不可的。

  恭王奕诉的府第,是北京城里的第一号王府,坐落在前海西

  街,是乾隆朝的权相和坤的住宅。和坤玩弄权术,贪污受贿,积累了数不清的银子,建造这座仅次于皇宫的大宅院。乾隆死后,和坤垮台,嘉庆皇帝将它赐给自己的胞弟庆王,以后几经周折,便到了恭王的手里。自从辛酉年两宫垂帘听政以来,二十多年里,恭王一直处于军机处领班大臣的重要位置,执掌朝政,权倾天下。他住这个宅子,倒也是名副其实的。

  但眼下,恭王的地位与这座王府的规模却不符了,因为现在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王爷,他的炙手可热的权力,已被慈禧太后一纸命令给剥夺了。

  当年,因共同的险恶处境,而内外携手结成联盟的叔嫂,本应长期合作,共享坐天下的荣耀,但其实不然。早在垂帘听政初期,江宁刚刚打下,江南局势尚未完全稳定的时候,慈禧与恭王之间便有了裂缝。

  慈禧虽是咸丰帝的妃子,但她的儿子做了皇帝,她升为太后,便是君了。恭王虽是道光帝的儿子,从血统上来说也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者,但一旦这个皇位没有继承上,他便只是一个臣子,只能听从为君者的号令。违令便是欺君,反抗便是造反,上下形势,一转眼工夫就这样铁定终生。于是慈禧可以对恭王发号施令,恩威并加,而恭王也只有臣服的分。

  裂缝出现,慈禧对恭王很是不满,亲自动手写了一道错字连篇的上谕,把恭王的一切职务都给罢了。过了几天,因为满朝文武都不赞成,慈禧又把职务还给恭王,但“议政王大臣”这个最高头衔却始终没有交还。

  再过几年,同治帝亲政,在母亲的授意下,下令修复圆明园。身为当家人的恭王知道国库窘迫,根本拿不出这笔巨款来,便力劝侄儿收回成命。恭王的不合作,既得罪了侄儿皇帝,也得罪了嫂子太后。小皇帝刚执政,不知轻重,为了讨得母亲的欢心,也为了树立自己的权威,竟然下令革去恭王的一切差使,并贬为庶人。这道命令太骇人听闻了,整个皇族为之震惊。咸丰帝的五弟悖王代表王公大臣向太后求情。

  慈禧原只想警告一下恭王,给他一个处分,却不料儿子这样不懂事,弄得阖朝不满。她只得教训儿子一顿,将罢免几个时辰的各种差使又全数奉还。恭王当然知道这背后的原因,彼此之间的裂缝遂更为加深了。

  上个月,因越南前线的军事失利,军机处全班下台,恭王心里明白,这是二十余年来,他和慈禧在国事及私事上,各种积怨的总爆发。

  恭王是一个集器局开阔和性格软弱于一身的王爷,罢官以后,他几乎谢绝所有人的拜访,自己更是足不出户。他在王府内赏花观鱼吹箫听戏,倒也自得其乐。过去太忙,没有时间读书,现在有的是清闲,他捧出几本唐诗宋词来读,立刻就被汉人祖先所创造的精美绝伦的艺术给镇服了,成为一个诗迷词狂。

  恭王聪明,从小起又受过严谨的宫廷教育,学问基础好。一两个月下来,他居然写出了几十首很像个样子的诗词来,而在集句这方面,则更显出他过人的才情。

  吃过早饭后,他在王府的东花园里一边散步,一边随意背诵几句唐诗。忽然间灵感上来,又得到一首集句佳作。他急忙回到书房,抽出一纸花笺,将这首诗记下。刚写完,王府长史便来禀报:李中堂的轿子已停在府门外。

  恭王虽然被罢了官,但他还是王爷,且他执政多年,得过他好处的人不少,故家居以来虽大为冷清,却也并非门可罗雀,还是有人前来看望问候。若是寻常的大臣,恭王看过名帖后,交代长史一句“知道了,多谢”,就没有了下文。长史明白王爷的意思.出去婉拒来访者。这样做,来访者并不见怪,反而觉得十分

  合适。因为这种时候,来访者也不过是表示一种慰问之意罢了,彼此之间都不便深谈,甚至还不知王府旁边是否有醇王的暗探,轿子停留的时间越短越好,心意到了就行了。长史说完这句话后,来访者便会立即起轿离开。

  这就是官场之间的交往,本来不合情理,然而大家都这样做,反而合情合理了。但是,李鸿章不是寻常的大臣,他和恭王的交情也不同寻常。李鸿章这半年来都住在天津,恭王离开军机处后,他只来过一封慰问函,这是罢官后的第一次拜访。恭王放下手中的笔,对长史说:“将李中堂请到阅报室去。”

  王府里的阅报室,是专为恭王阅读西洋各国报刊所辟的一间房子。恭王不懂洋文,这些报刊上的文章自然是已经总署翻译好了的。室内所有摆设,全是西洋的一套,精美考究,舒适实用。

  “王爷。”李鸿章一进阅报室,便要行跪拜大礼,恭王忙双手扶着他的肩,不让他跪下。“中堂年事已高,千万不要这样。”

  说着,亲手把李鸿章领到墙边的座椅旁,请他坐下。这是一套西洋牛皮沙发,是英国公使威妥玛送的。

  “王爷,近来身体还好吗?”李鸿章望着五十刚出头便已显衰老迹象的恭王,关心地问。

  “托祖宗的福,还好。”奕沂微笑着说,“中堂气色甚好,我真佩服你的保养功夫。”

  “哪有保养功夫,不想事罢了。”李鸿章哈哈一笑,“听说王爷在用功读书,这两天读的什么书?”

  “读的都是闲书。”奕诉猛然想起自己的诗作,忙叫长史从书房拿来刚写上字的那张花笺,递给李鸿章,“中堂是翰林出身,诗文很好,看我这首集唐人句,有没有牛头不对马嘴的地方。”

  李鸿章恭敬地接过花笺,看那上面写的是一首题作《无题》的五律:白发催年老,颜因醉暂红。有时弄闲笔,无事则书空。缥缈晴霞外,筋骸药臼中。一瓢藏世界,直似出尘笼。

  李鸿章出身书香世家,小时候在父亲的严督下,刻苦攻读过经史子集,诗文的确做得不错。当年,他的父亲李文安想让儿子拜曾国藩为师。曾国藩对李文安说:“把你家二少爷的诗文拿给我看看吧。”

  李文安送上儿子的诗稿,曾国藩慢慢地翻开着,目光久久地停在那十首《人都》组诗上,默默地念着这个二十二岁的年家子的诗作:“马是出群休恋栈,燕辞故垒更图新。遍交海内知名士,去访京师有道人。”心里在点头赞许。当他读到“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时,大为惊讶,他合上诗稿簿,对李文安说:“二少爷志向高远,前途无量,这个学生我收下了。”后来,在曾国藩的指点下,他的诗文长进更大。但李鸿章要做英雄的事业,不乐意在笔墨之间耗费太多的功夫。后来,军务政务繁忙,他几乎与诗文绝交了。

  此刻,他读了奕沂这首集唐人句诗,不觉大为叹服:“浑然天成,如出一手。王爷唐诗功底如此深厚,真令我这个翰林要汗颜了。”

  奕沂听了很高兴:“中堂说好,看来这个事我今后可以长做下去了。”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