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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杨锐乐道:“过去只知韩混是唐代的大画家,他画的《五牛图》,把牛的形态画绝了,却不知他还是个知情知趣成人之美的君子。这个戎昱真正是交了好运,遇到一个好上司。”

  杨深秀皱着眉头问段畅年:“韩混是山西人吗?我记得他好像是长安人。”

  段畅年笑着说:“他的祖籍在哪里我不知道,但他封晋国公这是确实的。做了我们山西的国公爷,说他是个山西人也不算太离谱。张大人,您说呢?”

  张之洞笑道:“封了晋国公就算山西人,那颜真卿封了鲁国公,不就成了山东人啦?”

  众士子皆大笑起来。有人喊:“韩混不是山西人,犯了规,要罚冷水三杯!”

  张之洞笑着说:“罚是要罚,但他这个故事说得好。诸位日后做了高官,都要像韩混那样体恤下情,千万不要仗势欺人。若仗势欺人,人家恨你,一时报复不了,遇有机会便会发泄。所以,自古以来不少罢了官的人,被人唾骂,处境可悲,大多是在位没做好事的缘故。假若这个韩混,一旦失势去投靠戎昱,戎昱会把他当老子供养的。你们说是吗?”

  众士子都齐声答:“是!”

  张之洞笑道:“看在他故事讲得好的分上,不罚三杯冷水了,向大家鞠个躬吧!”

  “好,我向抚台、山长和各位鞠一个躬。”

  段畅年向大家恭敬地弯了一下腰。

  一个名叫刘森的士子不待总教习催促,便自告奋勇地说:“刚才段畅年说了酒妓的故事,使我想起唐代一个有情有义的妓女来。她不是冒牌的山西人,是一个真正的太原府女诗人。我给张大人和各位说说。”

  唐代太原府的妓女诗人。此人是谁?连博通山西历史的石老山长一时都想不起来。大家都兴致盎然,张之洞也是兴味顿生。大家都瞪着眼睛望着刘森。

  “话说唐德宗贞元年间,有个名叫欧阳詹的读书人,与韩愈、李观等人同年中进士,是个事父母孝顺,与朋友交往守信义的才子诗人。他那年游太原府,与城里一名妓女相好,约定回长安一个月后,即派车来迎娶她。回到长安后,欧阳詹接到家里的信,信上说母病重速回。他一时心绪零乱,遂匆匆离长安回老家。欧阳詹是福建泉州人,从长安到泉州要走两个多月。待母亲病好,他再回长安时,已超过与妓女相约的日期半年了。这个妓女以为欧阳詹变心了,忧虑成疾,终于不起。临终前,她用剪刀铰下自己的头发,连同一首绝命词,打发妓院的一个小姐妹送到长安。绝命词是这样写的:‘自从别后减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欲识旧时云髻样,为奴开取镂金箱。’欧阳詹回到长安看到这缕头发和这首绝命词后,伤心过度,竟然跟着这个妓女一道离开了人世。”

  张之洞静静地听着这个哀艳动人的故事,一时竞百感交集,思绪万千。他由这个太原妓女的痴心,想到女人的恋情。由女人的恋情想到妻子石氏、王氏的温馨。往昔她们在世的时候,曾给了自己多少体贴恩爱啊!王夫人去世这两年多来,他再也没有得到过女人的温情了。一种对妻子的追思感,重重地压在张之洞的心头。瞬时间,他从内心深处涌出一股渴望再得女人的浓烈愿望。

  段畅年很想拉一个受罚的陪陪自己,心想这样的痴情女或许有,但这样的痴情郎却从来没听过说,便高声嚷道:“这个故事是你编的吧!我这个太原人都不知道太原有个这样的妓女诗人。瞎编的故事不能算,要罚,要罚!”

  杨锐、吕临等人也一起助兴起哄:“罚,罚!”

  张之洞挥挥手,制止众人的喧闹,语气颇为沉重地说:“他说的故事不是自己编的,《太平广记》中有记载。太原妓为情而逝,欧阳詹见诗而死的事都是真的。欧阳詹的诗,《全唐诗》里也收了。”

  又转过脸来问刘森:“欧阳詹送太原妓的那首诗,你还记得吗?”

  刘森说:“诗较长,我记性不好,记不全,只记得首尾四句。”

  张之洞说:“那你就把首尾四句背给大家听听吧!”

  刘森背道:“开头两句是:‘驱马渐觉远,回头长路尘。’末尾两句是:‘流萍与系瓠,早晚期相亲。”’

  往昔夫妻间的患难之情一直盘旋在张之洞的脑中,他叹了一口气,说:“太原妓年轻貌美又有才,却坠人烟花,命不好。欧阳詹少年时便以诗文出名,却功名不遂,直到不惑之年才中进士,一辈子也没做过大官。他的命比太原妓的命好不了多少。一个是流萍,一个是系瓠,二人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他们的爱是真诚的,故而有这样感天动地的殉情之事出现。你们现在还年轻,还不懂得人世问什么是真情,什么最值得珍惜。人到中年后,就慢慢明白了。只是到了中年明白的时候,许多真情又都被平平淡淡地打发走了,追悔也来不及。石老山长,时间不早了,今天的饭就吃到这里吧!士子们的故事都讲得好,依我看,最好的还是这个太原妓与欧阳詹的故事。刘森,我给你颁赏!”

  刘森忙站起,又兴奋又紧张。众士子也都在想:抚台大人会给他一个什么奖赏呢?

  “漪村,你拿纸笔来!”

  杨深秀从书架上拿来笔墨纸砚。大家知道抚台要写字了,忙将碗筷收拾好。

  杨深秀把纸铺开。张之洞拿起笔来,沉吟片刻,在纸上写下七个劲爽飘逸的大字:

  人生难得最是情

  大家正在心里默念时,纸上又出现了一段小字:

  甲申暮春,余在晋阳书院听刘森讲唐太原妓与欧阳詹故事,感慨系之,特书此以赠刘君。南皮张之洞亲笔

  一生以圣哲为榜样的石老山长,怎么也没有想到张之洞会写出这样一句话,来赠送给一个青年学子。他满是疑惑的双眼,望着张之洞那并无丝毫轻佻浅薄的神态,茫然不解。杨深秀和众位士子,以此看到素日刚正峻厉的抚台的另一面,他们感觉在心灵上似乎与他更显得亲近了。

  下午,张之洞回到抚署。准儿一见到父亲便说:“爹,师傅今天说我们要随你到广东去了,师傅和我们就要分别了。爹,这是真的吗?要去广东的话,把师傅也带去吧,我不跟师傅分别。”说着,小脸上流下几滴泪珠儿。

  张之洞忙给爱女擦去眼泪,说:“小孩子家,不要管这些事,你只跟着师傅好好认字弹琴就是了。”

  准儿出去了。然而,她没有料到,她的这几句童稚之言,却使父亲陷人了沉思。

  其实,接到圣旨的第二天,张之洞就想到了李佩玉的事。就要离开太原了,佩玉怎么办?让她随着准儿去广州吗?佩玉有老父老母牵连着。这一年多来,每个月佩玉都回到晋祠父母身边住两三天。有一次,她母亲跌一跤,扭伤了腰。她父亲打发人来抚署接她回去照料母亲,佩玉为此很犯难:不回去,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若回去,又不是两三天就能了结的,小姐的学业就耽搁了。正在两难时,张之洞知道了,对她说,你干脆把准儿带到晋祠去吧,住上十天半月,待你妈好些后再带她回来。佩玉感激抚台的体贴,带着准儿回到晋祠,一边照料母亲,一边教准儿识字弹琴。半个月后回到衙门,准儿高兴极了,说晋祠好玩,又缠着爹同意她今后每次都跟师傅到晋祠去住几天。从那以后,果然佩玉每次回家都带上准儿。佩玉并无兄弟姐妹,她又怎能离父母远去呢?若不随同前往,那真的就从此分别了。一说到分别,不但准儿难舍难分,就连张之洞自己也突然觉得有点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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