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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这一年来,她天天看着准儿,越看越觉得像自己的儿子,模样儿像,笑声像,连脾气性情也像。她自己也觉得奇怪:我的儿子怎么会跟这个小姐一个样?莫非这准儿就是我夭折的儿子的投胎?莫非老天爷有意如此安排,让儿子换作女儿身回到我的身边?佩玉成天这样痴痴地想着,日子一久,准儿就变成了她的亲生似的,她把自己山高海深般的母爱全部浇注在准儿的身上。这几个月来,她居然很少再梦见自己的儿子了。她更加确信,准儿就是儿子的转世。

  听佩玉夸女儿聪颖,张之洞很高兴,问:“准儿能认多少字了?”

  佩玉答:“近半年来,我每天教她认三个字,三天一温习,十天一复习,一月一考试。一个月下来,小姐把所教的字都记住了,半年里小姐已学会三百字了。”

  前学台对女儿的认字成绩很满意,又问:“我常听准儿哼着儿歌,这也是你教给她的吧?”

  “是。”佩玉答,“小姐天性于诗词悟性高,一首五言绝句,也只读两三遍,便能朗朗上口,读四五遍就记下来了。佩玉向大人恭喜,要不了十年,小姐准是压倒曹大姑、谢道韫的女才子。”

  张之洞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一阵后说:“曹大姑、谢道韫古今能有几个?我也不指望她成为才女,只是长大了能读点诗文,怡情养性罢了。”

  稍停一会,又问:“准儿的琴学得怎样?”

  佩玉说:“她在琴弦音乐方面似有天赋。我还只教她个把月,便已能上手了,弹出几个音调来,还很像个样子。”

  张之洞点头说:“我原来想让她再大些才学琴,她既有兴趣,早点学也好。对准儿的弹琴,我倒是寄予大的希望,盼望她今后能像你一样弹出动听的乐章。”

  佩玉忙说:“我天性鲁钝,不能成器。这几年勉力为小姐打点基础,日后望大人再访求名师指教。小姐今后的琴艺,定会十倍百倍高出我。”

  “哦,哦。”张之洞边听边点头,说,“其实,我也不指望准儿今后的琴艺如何出色。自古以来,色艺俱绝的女子,大多坎坷磨难,反而不佳,也不过是愿她今后能借琴曲和谐家庭陶冶心境罢了。”

  张之洞这几句话触动了佩玉的心思。她突然想到,自己仿佛就是古来那些色艺俱佳而命运不好的女子,一时情绪骤然冷落下来。

  “爹!”

  准儿一觉睡来,见爹爹坐在房里,有点奇怪,她擦着眼睛,转过脸对佩玉说:“师傅,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穿着花花绿绿的袄子,头上戴着珠花,真好看!”

  准儿这句稚气十足的话,说得佩玉笑了起来。她走过去,俯着身子问:“是不是口渴了?我给你端点水来。”

  “我想喝点水。”准儿说着从被窝里爬起,佩玉忙给她披上衣服。准儿对父亲说,“爹,师傅说过年后就教我弹大曲子,还说大曲子如果弹得好,天上的凤凰都会飞下来听。爹,凤凰真的会飞下来听我弹琴吗?”

  张之洞听了女儿的话,心里十分欢喜,说:“会的。只要你把琴弹得非常非常好,凤凰就会来听。”

  佩玉端过一杯温水来,准儿喝了一口,不再喝了。她瞪起乌黑的大眼睛问佩玉:“师傅,你的琴弹得好,凤凰飞下来听过吗?下次凤凰飞下来时,你喊我看,好吗?”

  佩玉笑着说:“师傅的琴弹得还不好,凤凰还从来没有飞下听过。以后准儿的琴弹得会更好,那时就会有凤凰来听了。”

  “真的吗?”准儿将信将疑。

  “真的。”佩玉坚定地回答。

  “睡吧!”张之洞过来摸着女儿的头,充满慈爱地说,“睡吧,明天早早醒来,跟着师傅好好地学,说不定哪天凤凰就飞下来听你弹琴了。”

  准儿脱衣重新睡下,一会儿便进入梦乡。

  红袄珠花,凤凰来仪。准儿天真无邪的童稚心愿驱散了佩玉心头瞬时飘过的阴影,心情又恢复了抚琴时的平静。

  “佩玉,你几岁学的琴,谁教的?”准儿对琴所表现出来的热情,进一步激发张之洞今夜与女塾师谈话的情绪。

  “我也是小姐这么大年纪开始学琴的,师傅就是我的父亲。”

  “哦,你这是家学了。”张之洞微微地笑了一下。

  “听我母亲说,父亲年轻时不仅书读得好,琴更弹得好。父亲家清贫。母亲家较为殷实,外祖父为母亲寻了一个富贵婆家,但母亲不愿意,为父亲的琴声所迷恋,一定要嫁给父亲。外祖父坚决不同意,母亲便在家绝食。外祖母疼爱女儿,说服外祖父勉强同意了。但外祖父心里始终不愉快,母亲出嫁时,嫁妆很少,以后也不让我的父亲登门。父母亲一气之下,便离开老家商州府,从陕西来到山西。从那以后,他们便漂泊异乡。尽管几十年

  来生活贫苦,但母亲至今不悔她当年的选择。”

  “你的母亲是个有志气的女子!”张之洞脱口赞道。

  “我原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但他们都在很小时就夭折了,父母亲便把全部疼爱之心都放在我的身上。我从小和母亲一样,喜欢听父亲的琴声。夏夜的麦场上,冬日的炉火旁,我们母女俩紧挨着听父亲弹琴。在琴声中,我们忘记了贫困,忘记了忧伤,也忘记了人世间对我们的许多不公平……”

  秋夜的巡抚衙门,在一片如水月色的笼罩下,白日里那些令人或畏或恨的种种,都已淡去消逝,出现在人们眼中的,是与百姓宅院一样的柔和恬静。女琴师的心里浮起往日甜美的记忆,那是永远留恋的在娘家做闺女时的岁月,那是永远存在心灵深处的未受尘世沾染的神仙画卷。

  女琴师继续叙说:“那时,父亲总是对我说,佩玉,好好弹琴吧,穷人家没有锦衣玉食,也没有强权重势,但有自己的慧心巧手,凭着聪明才智和与世无争的心境,也同样可以获得人生的快乐幸福。以后你长大了,还会慢慢体会到,钱财权势,尽管可以使人风光体面,但它不能给人真正的快乐,真正的快乐永远只存于人的灵府中。灵府安宁,人才舒坦。而使灵府得以安宁的最好东西,便是音乐。音乐使人泯去机心,化除争斗,不机不诈,不争不斗,灵府便平静如镜,人就无忧无虑,快快乐乐。所以古人说‘乐者,德之华也’,讲的便是这个道理。”

  “乐者,德之华也”。张之洞被这句话惊动了一下。这不是《礼记》中句子吗?从小起便读“四书”“五经”,这句话至少读过二三十遍。读它的时候,天天被科场连捷光宗耀祖的念头冲击着,从来没有从化除机心争斗这个方面,去理解音乐的功用,更没有想到道德的升华,便是建筑在灵府平静的基础上。今夜,经女琴师转述其父这番话后,探花出身有着六年学台经历的山西巡抚,仿佛对“乐者,德之华也”这句古老的名言,有了一个崭新的理解。

  他情不自禁地说:“你父亲这几句话说得好极了!《礼记》中《乐记》这篇文章,我能倒背如流,自认为句句都读懂了。听了你说的这些后,才知道我原来并没有读懂,你父亲才是真正读懂了。”

  “大人言重了,我父亲是个终生潦倒的书呆子,我母亲常笑他迂腐不中用。大人才真正是读通了典籍的国家栋梁之才。”佩玉虽然这样谦虚地说着,心里对抚台的赞辞还是欢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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