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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张之洞听了这话后又是一惊。他很佩服桑治平对世道的深切了解,把这位正邪两道都通的人物请来山西做助手,的确是做对了。

  “你刚才说的对我有很大的启发。”张之洞笑着说,“我对江湖黑道是一点都不懂,多亏你阅历丰富。你看,我们要不要派人到华州一带去查访查访呢?”

  “依我看不要去了。”桑治平沉吟片刻说,“一是查访不出个名堂来,二是也没有这个必要。华山虎已死,常言道死无对证,人一死,什么话都说不清了。这就是灭口的作用。这一招是十分毒辣的,没有几千两银子做不到这一步。我相信我的分析是对的,这种分析只能存入你我之心,对任何人,包括杨锐、大根都不能说。葆庚之所以派人行刺,无非是冲着清理库款而来的。他的贪污因此而进一步证实。他用重金雇刺客,出此下策,成则将转移朝廷的视线,又给继任者一个颜色看,使他们不敢再清查下去。十多年前江宁校场上的那场命案,香涛兄你大概还记得。”

  “你说的是张文祥刺杀马新贻的案子?”

  “是的,就是那场刺马案。”桑治平神色平和地说,“张文祥后来是被活活地剐了,当时围观看热闹的不下万人。那时我正在苏州子青抚台衙门里,他要我去江宁看看。刺客张文祥真是一条汉子,一刀刀下去,一块块血淋淋的肉提起,他硬是一声都没有吭,直到血肉模糊气绝身亡为止。张文祥虽剐了,但案子并没有审出个结果来。有说张文祥是捻寇的,有说是长毛的,也有的说是洋教堂收买的刺客,传说纷纷,使得继任江督曾国藩对漏网的长毛捻寇不敢再搜捕,对教堂更是客客气气的。曾国藩是什么人?他都因马案而战战栗栗,何况别的继任者!所以自古以来刺客不绝,其原因就在于此。即使不成,也会给当事者一个很大的打击,有的人便会因此而及时勒马,改弦易辙。”

  张之洞气愤地说:“葆庚想以此来吓唬我,他看错人了。我张某人虽没有武功,胆气却是有的,大不了一死嘛!人孰无死,为朝廷惩贪官,为百姓伸正气而死,正是死得其所。”

  “壮哉!”桑治平禁不住击节称赞,“你有这种气概,世上什么事都能办了!”

  张之洞说:“昨日马丕瑶对我说,又查出葆庚和王定安的两桩大事。”

  “什么事?”

  “前年,曾沅甫已离山西而卫静澜未来接任期间,葆庚曾代理巡抚之职,先后放银六十余万两,其中大部分不应该放。如提塘赵嘉年的二万五千两欠款、参将王同文的一万八千两欠饷,以及总兵罗承勋的二万七千两欠饷,都是别有原故而不当放的。葆庚利用手中的职权,不分青红皂白,一律发放。有人揭发,葆庚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赵嘉年等人许给他至少一成的回扣。

  若按此计算,葆庚在这三人身上可得七千两银子的回扣。国家的银子通过这番手脚,就转变为他私人的财产了。王定安也学样。他在署理藩司期间,放银三十万两,其中至少有十万两是不该放的。王定安从中获得不少好处。马丕瑶还说,他们已暗中查访到,省城各局,王定安是无局不列衔,无局不主稿。这个人是贪得无厌,贪得卑鄙,士林骂他是山西第一条大蛀虫,一日不清出王定安,三晋便一日不得安宁。”

  桑治平说:“过些日子,京师参劾折出来后,朝廷一定会派员来山西查访,这些都是很好的佐证材料。”

  张之洞说:“我对马丕瑶说了,要把事情做得扎扎实实的,让葆庚、王定安在铁证面前不得不低头认罪。天大的事有我张某人一身担当,你们只管放心去做。”

  “有你这个态度,马丕瑶他们做起事来便没有顾虑了。”

  “仲子兄,”张之洞站起身来,将一只手搭在桑治平的肩膀上,动情地说,“我张之洞做了多年的清流,素来与贪赃枉法者势不两立。往日在京师每具这种参劾折时,心里就想到,哪一天我不再凭这一张纸,而是凭一方实权在握,亲手为国为民清除蠹虫就好了。今日我蒙太后、皇上之恩,为朝廷巡抚三晋,正是手握一方实权之时,眼见得在我的眼皮底下,有这样几个食皇家俸禄而干犯律法的属吏,我倘若因他们身处高位而畏缩,因他们收买刺客行凶而胆怯的话,我不但对不起圣贤的教诲和太后皇上的恩情,辜负了三晋一千万百姓的厚望,即使想起当年的一己之愿,也会羞惭满面,问心有愧。仲子兄,去年在古北口,你与我约法三章,其中第二章就是每年要为百姓办几件实事。这清除贪官污吏,便是为百姓办的最大实事。不管有多大的困难,我都要把这桩大事办好办彻底。”

  桑治平激动地握着张之洞的手说:“跟着你这样的巡抚办事,我桑某即便累死也会含笑九泉。”

  这些日子,张佩纶、陈宝琛参劾山西藩司葆庚、冀宁道王定安的折子,成了朝廷上下议论的热点。地方官员荒废政务、吸食鸦片、结党营私、贪污中饱等等,几十年来已成司空见惯之事,大家见怪不怪,已提不起谈论的兴趣了。但贪污救灾款,且为数如此之大,贪污者官职如此之高,却极为少见。持身清廉的官员对此愤慨自然不消说了,连那些不拘小节、宦囊不洁的官员也感到气愤:别的钱腾挪几个尚可原谅,这是救命的钱呀,怎能昧着天理良心,如此胡来?一时间,葆庚、王定安成了官吏们的众矢之的。慈禧、恭王也很恼怒,连十二岁的光绪小皇帝也气得说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话来。

  慈禧和恭王商量后作出两个决定:一是命令山西巡抚张之洞火速查明葆庚等人的实情,二是就近垂询寓居山西十多年来京不久的户部尚书阎敬铭。

  阎敬铭心中早已有数,召对之时,不仅证实张佩纶、陈宝琛的参劾有据,而且还向太后禀奏在晋期间的亲见亲闻,为前几年山西腐败的吏治提供不少新证据。

  接到查核葆庚一案的上谕后,张之洞立即命令马丕瑶、杨锐等人,将半年来明察暗访所积累的一切,详详细细地条贯清厘,写成一份厚达百余页的佐证,派人护送进京。

  这份佐证一到军机处朝房,葆庚、王定安等人狼狈为奸贪赃枉法的罪行便铁证如山了,秉政的恭王下令革去葆庚、王定安的职务,锁拿来京,交刑部审讯严办。

  这时,又有一个名叫李肇锡的御史,因素来看不惯曾国荃倚老卖老的作派,便借着这个机会参了一折,说曾国荃滥保匪人误国害民,应一并严惩,以为大臣荐人之戒。吏部堂官中也有讨厌曾国荃恃功骄慢的人,便作了一个“降二级调用”的处分,呈请慈禧裁决。此时,因越南与法国发生冲突,广西边事紧急,粤督一职顿时显得更加重要。尽管慈禧一向不满曾国荃的骄纵疏懒,极想借机杀一杀他的威风,但考虑到一旦战火燃起,还得倚仗这位能打硬仗的曾老九,便加恩改为革职留任,仍在粤督位置上不动。

  连功勋显赫的曾国荃都受到了处分,可见慈禧对山西贪污救灾款一案的恼怒,以及惩办的决心。葆庚想以打击张之洞来自救的路子,显然已成死胡同。受王定安收买原拟弹劾张之洞渎职的几个御史,也悄悄地把已拟未发的奏稿烧掉了。

  刑部审讯后定案:葆庚革职,充军新疆,永不回京;王定安革职,监禁十年。按理说,刑部的量刑太轻了,但如此处置,已是对张之洞抚晋的极大支持。张之洞借着朝廷的这股春风大张旗鼓地做了两桩大事:一是彻底清查藩库,并扩大到全省十八府州及六十余县的库房账目,严惩所有犯有贪污挪用罪情的官吏。桑治平提醒他,自古以来,法不责众。山西全省官吏,程度不等地犯有贪污挪用情事的在半数以上,此令若下,这些人都会在惩处之列,整个山西官场则将瘫痪;甚或他们背地里勾结联盟,清库一事则成敷衍过场。两者都对大局不利。不如总大纲而宽小过。凡牵涉到葆庚、王定安贪污救灾款的,限三个月内主动坦白,将所贪污的银子如数缴还,并加三成罚金,照办者一概免于处分。各府州县库房在半年内清查期间,凡将所欠公款如数归还的,都不算贪污挪用。山西眼前最缺的就是银子,如此网开一面,数月之内将会有二三百万两银子入库,省内各项兴作办起来就容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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