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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杨深秀离开好一会儿了,张之洞还处在兴奋之中:罂粟苗已全部拔除,鸦片烟已全面禁止,库款清查已初见成效,山西几个大积弊的革除也已得到朝廷的重视,杨深秀的鱼鳞册点子也出得好,完全可以照此办理。来到山西一年多了,虽然不尽如人意之处还很多,但所办的几件大事看来进展都还顺利。首任疆臣,便能有如此政绩,也可聊慰平生。张之洞想,做个地方大员也没

  有多大的难处,朝廷有人撑腰,身边有人扶脚,这是两大关键。有了这两条,地方大员就可以做得堂堂皇皇风风光光。远处传来一声鸡鸣,估计将到三更天了,他赶紧吹灭蜡烛,上床睡觉。

  张之洞身体素来不太强壮,但精力却特别旺盛。来到山西后,更觉各种政务千头万绪,一天到晚十二个时辰不吃不睡不休息,都有处理不完的公事。山西官场疲沓懒散,他更需以本身的勤于王事来作表率,于是给自己立下规矩:每天丑正二刻起床,寅初阅公牍,辰初开始见客,中午不休息,下午继续办公,亥初就寝。一天睡觉不到三个时辰,好在食眠很好,一天的繁杂能应付得游刃有余。张之洞这种过人的精力,令他身旁的僚属个个佩服而自叹不如。

  不知什么时候,他突然被窗外的金属碰撞声惊醒。他慌忙下床,推开窗门看时,只见两个黑影正在灰蒙蒙的月色下拼死格斗。手无缚鸡之力的张之洞给惊呆了。

  略为定定神后,他看清了,那个挥舞着铁链子的正是大根,然则大根是在跟谁厮打昵?是窃贼,还是刺客?大根武艺好,~根铁链,上下左右挥舞着,犹如一条蟒蛇缠身,使得对方攻不进来。对手也是个强者,一把刀前后砍杀,寒光闪闪,犹如魔鬼的长大獠牙凶恶可怖,步步向大根进逼。眼看着大根不能一时取胜,张之洞顾不得巡抚的尊严,对着窗外大声呼喊:“来人呀,有贼!”

  拿刀的汉子猛听得这一声喊叫,心一分神,手便乱了阵势,趁着这个当儿,大根挥起铁链打过去,正打在那人的右手上。“哐啷”一声,刀子掉在青砖地上,那汉子拔腿就向院墙奔去,企图跳墙逃走。这时,住在前面签押房隔壁的杨锐、杨深秀等人,正拿着棍棒走出。大根大叫:“拦住贼,莫让他翻墙!”汉子见又来了几个人,心有点慌,正想换一个方向逃命时,大根已赶上来,铁链一甩,打在那人的大腿上,那人随即仆倒在地。杨锐等人追上来,一起把那人抓住了。

  此时,整个巡抚衙门都闹腾起来,平时接待客人的花厅灯烛辉煌。张之洞端坐在居中的太师椅上,怒目注视被五花大绑押上来的贼犯。那人浑身着黑色夜行服,年纪在四十岁左右,一脸横肉上长满络腮胡子,尽管竭力装出一副镇定的神态,却掩盖不住两只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惊恐之色。大根使劲将贼犯的两肩一压,那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张之洞瞪起两只长大的眼睛,粗短的眉毛锁成两个黑团,硕大的鼻子挡住了从右边照过来的烛光,使得左边的脸黑沉沉的。杨锐偷眼看张之洞,一向蔼然可亲的恩师,今夜居然这般森猛威严,心里不免冒出几分畏惧来。张之洞用力拍打着太师椅扶手,大声吼道:“你是什么人,深夜拔刀到巡抚衙门来做什么?”

  那人望了一眼张之洞,低下头来,紧咬着嘴唇不开口。

  张之洞气得又大声问:“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事的?”

  那人还是不开口。

  大根气道:“打他一百棍子,看他说不说话!”

  说罢,抄起杨锐手中的棍棒就要打下去,张之洞制止了他。张之洞强压住满腔怒火,声音略为放低了些:“你知不知道,深夜拔刀闯巡抚衙门,犯的是杀头示众的死罪?”

  那人抬起头来,两眼放出一丝悲怆之色来,嘴皮动了两下,似乎有话要说,但最终还是没有做声,又把头低了下去。

  闻讯急速赶来的桑治平,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对张之洞说:“此人看来不是一般的窃贼,不如暂时不审,先关押起来,明天再说。”

  张之洞也看出事情颇为蹊跷,同意桑治平的意见,将贼犯交给杨锐看管,又命令所有人不得将今夜发生的事向外泄漏半点,

  然后吩咐熄灭灯烛,各自照常安歇。

  次日清晨,张之洞来到签押房里批阅公文。一尺余高的公文堆上打头的是一份信函,上面写着:巡抚张大人亲肩。张之洞顺手拆开,抽出信纸来。“潞安府教民宁道安谨禀张抚台”,刚看了这一句,张之洞便气得看不下去了,心里想:一个小小的百姓,只因信了洋教,便仗着教堂的势力,眼睛里就没有府县父母官了,动辄径向巡抚上书,岂有此理!此风决不可长。他提起笔来,在上面批道:“原信掷回。该教民既住潞安府,有事则向长治县衙门禀报可也。”、

  正在气头上,杨锐神色慌乱地走了进来,双腿跪下,带着哭腔说:“昨夜的贼犯突然死了。学生看管不严,请老师惩处。”

  “什么!”张之洞霍然站起,大为光火。“贼犯死了,怎么死的?”

  杨锐被张之洞的神情吓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才颤颤抖抖地说:“昨夜奉老师之命,我将贼犯押到一问堆放碎煤的杂屋里,看着他。不一会,那贼犯便闭着眼睡觉了。学生困乏得很,看他睡觉了,以为无事,便回房上床睡了。一早醒来赶到杂屋,发现他已死了,便赶来报告。”

  这个贼犯深夜来巡抚衙门究竟要做什么也没弄清,说不定这后面有着很复杂的背景,正要审讯清楚,怎么能让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这个杨叔峤,真是年轻不晓事!他狠狠地盯了一眼杨锐,气呼呼地擦身而过,手臂将学生撞倒在地上。他头都不回一下,直奔杂屋而去。杨锐爬起来,顾不得头被地砖碰得生疼,一路小跑地跟在老师后面。

  杂屋里外已围满着人,见巡抚来了,忙让开一条路。张之洞来到贼犯尸体边,桑治平正在过细地验看着。死去的汉子手脚蜷缩,脸色青黑,嘴唇乌紫,鼻孔和嘴角边有凝固的血痕。桑治平扯了下张之洞的衣袖说:“我们到签押房里去说话吧!”

  张之洞点点头。二人来到签押房,桑治平将门窗关紧,悄悄地说:“这是件怪事。”

  张之洞脸色绷得紧紧地说:“杂屋的门窗都是关得紧紧的,看来这人不是被别人害死的,是自寻短见。”

  “从现场看,此人是吃随身所带的砒霜死的。”

  “这样说来,此人是预先就为自己准备了死路。”张之洞摸着瘦瘦的下巴,苦苦地思索着,“他到衙门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我想这不是一个偷东西的贼,而是别有目的。”桑治平慢慢地分析,“说不定他是来窃取某一件重要的公文,或是想打探某一件秘事,甚至也可能是刺客。若是刺客,他不会冲着别人,很可能就是冲着你。”

  张之洞凝视着桑治平说:“不是通常的贼,这点看来可以肯定。倘若是盗贼,是决不会预先把毒药藏在身上,也决不会未经审讯就自己去寻死。要说是窃取公文,我这里有什么公文值得别人冒死来窃取呢?要说是杀我的刺客,那我又结怨于谁呢?”

  “你结怨的人还少了吗?”桑治平笑道,“你毁掉罂粟,断了多少人的财路?你禁食鸦片,使多少人翻滚在地,难熬烟瘾?你清查藩库,又会发掘多少人的隐私?”

  桑治平这番话,说得张之洞背上凉凉的:“如此说来,此人是来杀我的刺客。”

  “十之七八有可能。”从昨夜到今晨所发生的事情,经过这番思辨后,在桑治平的脑子里已渐趋明朗了。“据大根说,此人武功不错,刀法有路数,是武林中人物。看来他本人不一定与你结怨,而是受人重金所聘,并有约在先,不成功则一死了之,决不留下活口。我在江湖上混过。江湖上讲的是义气,重的是诺言,这种人不少。”

  张之洞点点头说:“你分析得有道理,但总要寻点蛛丝马迹出来,破了这个案才好。你有什么法子吗?”

  桑治平思考半晌,说出一个办法来。张之洞颔首认可。

  半个时辰后,巡抚衙门左侧搭起了一个草棚,那个死去的汉子被抬进草棚里,旁边有两个持刀的士兵看守着。草棚边贴着一张告示:昨夜一男子猝死于此,其亲友可来认领,知情者可提供线索。在草棚对面一家临街小酒店里,桑治平、杨锐、大根等人在酒桌喝酒,眼睛则死死地盯着草棚这边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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