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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文忠分的第三个权,乃是朝廷的吏权。”阎敬铭继续慢慢地说,“抚台知道,我朝两司的品级虽比巡抚低,但不是隶属关系。藩司隶属于吏、户两部,臬司隶属于刑部,都有独立的职权,巡抚不能随便干预。文忠因当年战事特殊,不能不集两司之权于一身。又因为湖北最初之藩、臬两司皆平庸文官,不能应付军事之变,故抗疏请求朝廷撤掉庸吏,起用能员。朝廷不得不听文忠的。就这样,湖北两司便成了巡抚的属官,道府州县的升黜,更由文忠一人说了算。朝野不少人指谪他,说他包揽把持。张抚台,老朽今天就这包揽把持四字要好好说一说。”

  阎敬铭端起茶杯,挺直腰板,似乎越说越上劲。张之洞起身,拿起剪刀来剪下烧焦的烛心,火苗顿时旺起来,跳跳跃跃的,照在张之洞的脸上。明暗之间,他的那颗硕大的鼻子似乎显得更大了。

  “这包揽把持四字,说起来都含贬斥之意。朝廷不愿意看到包揽把持的督抚,同样的,督抚也不愿看到包揽把持的府县。但是,”阎敬铭的语气显然加重了,“没有包揽把持,就没有文忠的事业。事实上,今日中国,一个督抚如果没有包揽把持的魄力,莫说打仗,就是办别的大事也是不可能的。我今夜只点到这里,至于为什么,老朽就不说了,抚台以后慢慢地自会明白。”

  张之洞知道,阎敬铭想要说的是,当今中枢决策者不是真正的治国之才,要办出一番事业,只能靠自己去独立奋斗,而独立奋斗的基础就建立在包揽把持四字上。是的,这的确是今天强者为政之奥诀。

  张之洞带着笑意说:“丹老,您今夜将恩师包揽把持这根金针度给了我。哪一天我在山西拿起这根金针,若对您有所触犯,您可要对我网开一面啊!”

  阎敬铭哈哈笑起来:“只要你包揽得好,把持得对,户部不为难你。”

  “好,一言为定!”张之洞端起阎敬铭的茶杯说,“我为您沏一壶新茶。”

  “好吧,老朽还要给你说点胡文忠公的故事。”

  张之洞端上新沏好的茶,看看蜡烛不长了,又拿出两支新的大红蜡烛来点上。瞬时间,榆次县老旧的驿馆里充满了淡淡的红光。窗外,夜色早已深沉。习惯早睡的山西人都已进入梦乡,连桑治平、杨深秀房间的灯火也已熄灭。古老的榆次县城,仿佛只亮着这一对红蜡烛。烛光下,大清王朝末期的两代能吏,还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既深奥又浅白、既有迹可循又难以套用的中国仕宦之术。

  “胡文忠公是个文武兼资的大才。曾文正公曾在一份奏章里说过‘胡林翼之才胜臣十倍’的话,世人都以为这是曾国藩的谦抑。作为他身边的共事者,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这句话固然是曾文正公的谦抑,但也不完全是,文忠之才确有不少方面超过了文正。文正为人过于拘谨,文忠器局开阔,敢于为天下先,凭湖北一省之地,建国中之国。这是需要极大的胆量和气魄的。”

  “凭湖北一省之地,建国中之国”。这句话给张之洞很大的震动。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仿佛要将这句话深深地镌刻在自己的心扉。

  “实在地说,不是文忠打开这个局面,也没有后来曾氏兄弟成就大功大业的基础。文忠就是在寿考上欠缺了,哪怕是中寿,即多活十年,他的事业、勋望和地位,都不会在文正之下。”

  夜深了,窗外吹进的风已带着凉意。阎敬铭拿起床头上的一件旧夹衣披上。张之洞看到夹衣的袖口上缝着两块大补钉,他在心里又一次发出感慨。

  “丹老,恩师去世时,世上有不少传闻。有说恩师是因文宗爷宾天悲痛而死的,有说恩师是给长毛累死的,也有说恩师是因家事怄气死的。您当时在他身边,您应当最清楚了。”

  阎敬铭摸着下巴上未加修剪的花白胡须,想了一会儿后说:“文忠正当勋名隆盛的时候突然辞世,那年刚好五十。英年早逝,不仅他身边的僚属,可说是普天下的忠臣义士都因此而同声悲悼,扼腕叹息。一时间有关他的死因,传说纷纷。你刚才说的几个原因都有。文忠受咸丰爷特达之恩,惋惜咸丰爷去世太早,心中悲痛万分。武昌为咸丰爷设灵祭奠,他每天早晚两次都要痛哭,悲从中来,并不像许多人那样只是做做样子。他本来就有病,悲伤过度更加重了他的病。与长毛作战八九年,无时无刻不在忧虑交加中度过,心力交瘁,是他致病之因。所传的家事烦恼,也不是空穴来风。”

  “是不是为嗣子之事?”张之洞试探着问。

  胡林翼出身显宦家庭,生母溺爱,早年颇为放荡,不知检束,因此得了花柳病。到了二十三岁大彻大悟痛自改悔的时候,已为时过晚,尽管他有一妻数妾,却没有得到一男半女。这是胡林翼终生最大的憾事,也因此而为他的家庭带来了最大的烦恼。临去世的前两年,他开始考虑过继儿子的事。

  胡林翼倘若有亲兄弟的话,这事便不成难事。按习俗,亲侄子过继是理所当然的,哪怕只有一个亲侄子,这个侄子也可以一身兼祧,甚至可以名正言顺地娶两个正妻,两个正妻所生的儿子分别继承两房的香火。倘若胡林翼是个普通人也好办,从他的后一辈中任挑一个出来就行了,不会有过多的麻烦事出现。

  然而,胡林翼既无亲兄亲弟,又身为湖北巡抚,还加之有太子少保这样令人目眩的崇高头衔,事情就异常麻烦了。胡林翼同父的兄弟没有,同祖的堂兄弟却很多,谁不希望将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他为嗣子?一旦做了胡林翼的嗣子,则将继承胡林翼多年浴血奋战所换来的除官位和权力外的一切,比如万贯家财良田美宅,皇上所赏赐的各种民间看不到的金玉宝物,及象征贵重身分的狐皮黄马褂和骑都尉世职。此外,还有一项特殊的荣耀和实用兼顾的好处。

  清代制度,为朝廷立了大功的高级官员死后,其子孙可以得到余荫。这些余荫包括:直接进入中央各部任职,或赐以举人功名,一体会试。如曾国藩去世后,其长子曾纪泽承袭侯爵,次子曾纪鸿、长孙曾广钧均赏举人,准一体会试,次孙着赏员外郎、三孙赏给主事,待成年后即分部学习行走。真个是封妻荫子,荣耀至极。

  不要看轻了“赏举人”的好处。秀才成举人,中间要通过一个关口,即乡试。乡试每三年举行一次,全省一次录取约七八十个人,许多人一辈子就被卡在这里,过不去。如曾国藩的九弟曾国荃,不可谓不聪明,但他一生的功名亦不过秀才而已,并未过举人这一关。而曾广钧便仗着“钦赐举人”这一便利,直接参加会试,二十三岁便中进士入翰林,完成了他的伯父和父亲终其一生没有走完的科场之旅。

  有这样大的好处,胡林翼的同祖兄弟们,谁不想把它捞在自己的手里?于是,人性中卑劣的一面,便因利益的争夺而全部暴露出来。送礼的,走门子的,互相攻讦揭短的事情都来了。眼看着一个孩子可以人选,却又突然冒出其母不守妇道,此子不是胡家血统的浮言,弄得那家主妇哭哭啼啼扬言要上吊投水。本来好端端的人人羡慕的益阳胡氏大家,因为嗣子一事,闹得彼此之间脸红脖子粗,甚至成了生死对头。胡林翼好几次苦恼地对阎敬铭说,年近五十而无子,本已是人生之悲哀了,又因立嗣引起家族不睦,真是悲上加悲、哀上加哀。

  阎敬铭把这一段往事说出后,特为强调:“这事虽然加重了文忠的病情,但还不是致死之由,真正把文忠送上绝路的是洋人。”

  “洋人?”张之洞颇为惊讶地说,“恩师并没有跟洋人直接打过交道,此话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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