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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正在阎敬铭这样思来想去的时候,他的老妻已把晚饭做好了。于是,他把胡林翼这封信郑重交还给桑治平。然后,陪着桑治平喝了几杯红薯酿成的甜酒,欢欢畅畅地吃了一顿晋南农家饭菜。饭后,他又陪着桑治平在解州书院前前后后走了一圈,兴致浓厚地讲述书院的掌故人物。直到太阳西沉,山风渐冷时,他们才又回到那间简陋的书房喝茶叙话。

  在太原时,张之洞和桑治平就阎敬铭的事商量了好久。桑治平认为,从种种迹象看来,阎敬铭此番若愿意入京,朝廷必加重用,职位将在侍郎之上。张之洞同意他的这种分析,说若能促成阎敬铭出山,则功莫大焉!桑治平说,是的,此举可一石三鸟!对太后来说,可谓不负圣命。朝廷多次征召而不能成的事,这次能办成,可获太后嘉许。此为一鸟。对你来说,经此番接触,阎敬铭心中将存感激,今后可望成为朝中的得力内助。此为二鸟。

  对阎敬铭本人来说,平生大才可望得到充分展布,不至于老死于解州书院而抱恨终天。此为三鸟。张之洞笑着说,这话说得好。你这次去解州,相机行事,务必要请动他。就这样,桑治平衔命来到解州书院。

  “我原以为桑先生是抚台衙门里的人员,读了香涛的信后,方知足下乃他的朋友。请问足下,是原本就住在太原,还是这次与香涛一道从北京来晋的呢?”

  胡林翼的信拉近了阎敬铭和张之洞之间的距离。在他的意识中,似乎有一种把张之洞视为自己弟子的感觉,他不再用“张抚台”这样严肃而疏远的官衔,而改用“香涛”这样较为随便亲切的字号来称呼张之洞。桑治平听了后,也觉得他与眼前这位古怪老人的距离拉近了许多。

  “丹老,”桑治平以一种晚辈兼学子的态度答道,“我原是香涛的堂兄子青制台的画友。这些年来子青制台致仕回南皮,我一直飘零江湖,承蒙香涛看得起,去年随他来山西,做点小事。”

  “喔!足下原来是张子青先生的画友,失敬,失敬!”阎敬铭两眼射出喜悦的亮光来,与刚才昏花的眼神大不一样。桑治平暗暗吃惊,心想:这样的眼光大概才是前粮台总理的本色。“我那年在山东做巡抚时,他在清江浦做漕运总督,我们时常有联络。他公余常爱绘画,画得也很好。不想一晃就是二十年过去了,他比我大几岁,快七十岁了吧,身体还好吗?”

  “今年整七十。年已古稀,身上有点毛病是自然的,不过还算硬朗。”桑治平心想,正好借张之万做文章,烧热阎敬铭冷却已久的心。“去年春上,子青制台蒙醇王之招来到京师,我特为由古北口赶到城里,与老制台见面。我们之间有多年没见面了,这次老制台跟我说了很多心里话。”

  “是啊,故人相见,总是有很多话要说的,都说了些什么呢?”

  阎敬铭边说着,边将身子挪过去了点,脸上显出安详的笑容,仿佛一个老农正在闲散地与邻里说年景、话桑麻。桑治平也将身子倾斜过去,做出一副随便谈心的神态。

  “老制台说,醇王想请他出山再做点事。他说,归田六七来年了,且年纪一大把,还能做什么事。醇王说,国家还靠老成掌舵。近来与太后谈起这桩事,太后也深有同感,正寻思着起用一批文宗爷拔擢的中兴勋宿哩。老制台亲口对我说,醇王讲,太后在提到中兴勋宿时,掰着指头一个个地数,其中就数到了他,还有在衡阳老家养病的彭玉麟。彭玉麟之后,太后就数到您。太后说,在老家养病的还有一个阎敬铭,当年湘军东征,多亏了他办军需。”

  其实,张之万根本就没有说过这番话,这纯粹是桑治平的临时编造。这几句编造,让阎敬铭听得心里热呼呼的。

  “太后如此眷顾,老臣感恩不尽。只是年迈体弱,加之这些年来闲云野鹤似的懒散惯了,也不能为太后做点什么了。子青先生呢?他愿意出山吗?”

  这话正问到点子上来了,桑治平忙说:“老制台说,从个人来讲,我实在是不想再出来做事了。说做官吧,我已做到总督,也不负平生志向,不辱祖宗了。要说做事吧,我这大把年纪,还能做得了什么呢?这些年来自由自在,舒服得很。何况官场经历得久了,内中的黑暗污浊太多,实在令我失望。何必还要再混进去背黑锅、受委屈呢?”

  “子青先生是个明理人,他说的是这么回事。”阎敬铭忍不住插了一句话。

  “不过,老制台又说,若从朝廷方面来说,既然太后和醇王还看得起我这一匹老马,希望我再为国家负一点重,我也没有理由推辞。我能优游林泉,安度晚年,还不是朝廷的赏赐?从小读圣贤书,明的就是为君王分忧、为国家效力的大道理,到老来怎么能背弃呢?”

  阎敬铭默默地听着,头不自觉地点了两下。

  桑治平继续说:“我笑着对老制台说,太后、醇王请您出山,即使从个人来说也有必要。做官做到总督,当然是巍巍然高哉,但并没有到顶。自古说,人阁拜相才是人臣之极,现摆着可以做极品之官,为何不做?老制台也笑了,说,你凭什么说‘极品’的话。我说,老制台年过七十,又是从总督任上致仕的,若不是人阁拜相,您如何肯再出山呢?这一点,太后、醇王会想到的。老制台说,你说得也是。真让我入阁拜相,我当然是会出山的。不说为个人,也不说为国家,就是为了祖宗也要拼一下老命呀。我南皮张家真的出了一个宰相,这可是上光祖宗之德,下励子孙之志的大好事呀!说罢,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阎敬铭也禁不住笑起来。他觉得面前这个桑治平是个颇有情趣的人,初见面时的陌生感,随着他这一番富有感染力的谈话,已经消失殆尽,彼此之间仿佛是老相识似的。

  “南皮张家的祖坟很好,出了个状元总督张子青,又出了个探花巡抚张香涛。今后再出一个宰相,那可真正不得了啦!拼一下老命,值!”

  桑治平听出阎敬铭话里的弦外之音,忙笑着说:“是呀,我是没这个命。若有这个命,哪怕是一百岁,也要去做,做一天宰相也是宰相呀!”

  “对!对!你这话说得很有意思。”阎敬铭乐呵呵地,又问,“张香涛来山西三个多月了吧,他在忙些什么哩?”

  桑治平注意到,阎敬铭眼神中关注的色彩明显地增强了。这句话,显然不是泛泛之问。他敛容答道:“张抚台久蓄大志,但一直徘徊在翰苑学官之间,不得展布,他一直引以为憾。这次圣恩眷顾,得以外放山西巡抚,平生志向能有施展之地,他极为感激太后、皇上,立志要把山西治理好,报朝廷知遇之恩,伸自己久抑之怀。”

  阎敬铭插话说:“张香涛志向很大,他是把山西作为初试牛刀之地,我读过他到山西后的谢恩折,内中两句话我还记得,道是:身为疆吏,固犹是瞻念九重之心;职限方隅,不敢忘经营八表之略。历来出任疆吏的人都不敢说这种话,只有他张香涛才说得出,今后怕要作为名言传下去了。”

  桑治平听了这话,心里想:这老先生一直都在看邸报,看来不是那种彻底洗手不干的人,再次出山应是可能的事情。只是,他的邸报从哪里得来?桑治平说:“您真是巨眼识人。我愿意跟他从京师到太原,就是看中他这种胸怀海内的气概。张抚台来晋后,做了许多公私查访,目前把三晋情况基本摸清楚了。”

  “山西复杂,是得多听听舆情。”阎敬铭望着桑治平问,“新官上任三把火。张香涛的三把火准备烧哪里呀?”

  “张抚台第一要铲除罂粟。他说,这种毒卉与民争利,最是可恨。”

  “他算是把山西这个弊病看到了。”阎敬铭插话,“愚民图眼前之利,没有长远打算。鸦片只能提一时之神,不能养生活命。前几年大旱,灾情虽说很严重,但也不至于到那种地步,饿死两百多万人,一个主要原因是没有粮食。农民不种田,拿着卖鸦片的钱去买粮食吃。天一旱,远近都无粮,你有钱上哪买去?许多地方一家家的饿死,柜子里却存着不少钱,这就是种鸦片的下场。不彻底铲除罂粟,三晋无治理之望。”

  阎敬铭的这几句话干净利落,说到了实处。桑治平频频点头,心里想,当年做粮台总理的时候,说起话来一定是这种气势。

  “张抚台说第二要整饬吏治。山西官场风气很坏,懒散不负责,正气不伸。这尚在其次,最坏的就是差徭繁重、盘剥百姓、贪污受贿、中饱渔利,整个官场就是一个寡廉鲜耻、人欲横流的渊薮,必须把这个风气扭转过来。”

  “唉!”阎敬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桑治平忙把话停住,瞪着双眼聆听他的下文。“我常对人说,山西官场迟早会烂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种腐败,由来已久,在山西做巡抚不是在京师做清流派,一道奏疏上去,或是几个名人集会发表一道宣言就可以起作用,此中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整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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