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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卫大人,据说山西的藩库有三十年没有清查了。许多人都说那是一笔糊涂账。我想在我手里办一下这件事,您给我指教指教吧!”

  听了张之洞这句话,卫荣光晦涩的目光一下子明亮起来。他不是一个糊涂人,当了十个月的晋抚,已看出山西一切弊病中的最大弊病,就出在这个财政混乱上。一个省的藩库居然三十年不清,岂非咄咄怪事!账目糊涂,岂不人为地造成给管理账目人以贪污挪用的机会?刚上任时,卫荣光也想有所作为,也曾动过清理藩库的念头。但此念一出,便招致不少人的劝阻,第一个出来劝阻的人便是藩司葆庚。卫荣光心里明白,葆庚做了多年藩司,亲管藩库。一旦清理起来,第一个便要碰着他,也会牵连到许多现任的官吏。说不定,还会牵涉到曾国荃的身上。那个功勋盖世而又刚愎自用的曾老九,可不是一个好惹的人。以明哲保身为最高原则的卫荣光只在想过几天后,便脑子冷静下来,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但卫荣光自身不是一个贪墨的人,眼见得一批国库蠢虫不得惩罚,他心里也不甘,只要不伤害自己,他还是希望这些蠹虫被抓出来。无论从律法道义上来说,还是从个人心志上来说,清除侵吞公款的贪官污吏,他总觉得快慰。那么,就鼓励眼前这位素以名节自律,不怕担风险,敢于任事的后任者来干吧!

  “老弟,清理藩库这件事,你是不是真的做?”卫荣光两眼盯着张之洞。

  “我真的要做!”张之洞的口气坚决,没有丝毫的犹豫。

  卫荣光颇为满意地点点头:“若真的要做,就要一做到底。我比你痴长十多岁,在地方上混的时间也比你久,阅历教给我一个书上没有的知识。”

  卫荣光说到这儿稍停了一下。张之洞趁机又把椅子向前移了一步,他知道这种阅历得到的知识远比书斋里读来的学问要可贵得多,一个字都不能漏掉!

  “对于一个从政的官员来说,面对一件大事,在动手做之前,先要将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都考虑到。能做的话,则一做到底,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不能做的话,则干脆不做。半途而废,比起不做来,后果要更严重得多!”

  这的确是经验之言。张之洞虽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教训,但冷眼旁观政坛,他也见过有人就栽倒在这点上。今夜,由这个浮沉官场三十年的老前辈口中说出,其分量自然更重。

  张之洞十分诚恳地说:“卫大人,您这话真正是金玉良言,我将终生铭记于心。”

  “山西藩库的账目,三十年未清,我刚来太原时也很觉奇怪,也有过清一清的想法,但后来终于未动手,就是鉴于刚才讲的这个原因。不怕老弟见笑,我身体不强健,耐不了繁剧,年岁大了,胆气也越来越薄弱,深恐引起更大的麻烦,故敷敷衍衍地这样过来了。老弟愿意来做这件事,我是非常赞同的,只是我再次提醒你,此事一旦动手,就一定要硬着头皮顶下去,今后会有很多预料不到的哕嗦事出来,你都先要有个准备。”

  “卫大人,你放心。”张之洞离开椅子站起来,挺直在卫荣光的面前。“我张之洞才干或许不大,但从来胆量大,骨头硬,不怕妖风鬼火。为朝廷办事,为百姓办事,哪怕革职丢官也不在乎,即便把命垫在这里,我也在所不惜。”

  这番话,使得禀赋懦弱的卫荣光大为激动,过去他多次读过张之洞那些风骨凛凛的奏疏,总想那不过是些豪言壮语而已,离实实在在的行动还差得远哩!现在他仿佛看到了一个表里如一、言行一致的真名士,一个一身正气、大义凛然的国家干臣。他不由得从心里生发出敬佩之情来,也跟着站起,拍着张之洞的肩膀说:“贤弟,你有这样的准备,那就什么都不用害怕了。站在你的面前,我自觉惭愧,我没有为山西做点有益的事,我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今夜我愿意为贤弟竭诚帮一点忙。”

  张之洞忙握着卫荣光的手说:“卫大人,请坐下,坐下说。”

  两人一同坐下后,卫荣光颇为动情地说:“贤弟被擢升为晋抚,真正是太后、皇上的英明。自古说一道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贤弟欲干此大事业,没有人帮衬是不行的。山西官场尽管庸员多,能员少,但以我的十个月经历,也发现几个可以信赖的人。我以至诚公心给你推荐几个,算是我这个前任对你所作的惟一帮助。”

  张之洞听了这句话,心里太高兴了。山西弊病如此多,固然是他忧愁的事,而更忧愁的是初来乍到,他对山西官吏的贤庸智愚不清楚,县令以下的人几乎还没有见过面,且不去说,就是见过面的府道两司,也还谈不上有个什么评价。有的人面善心却不一定善,有的人能言并不一定能干,有的人又恰好相反。从来识人辨人是最棘手的事,也是最高深的学问。常言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说的是识人辨人要有一段长时间,但各种事情都需要立即着手办,不允许有一个长时间让你去从容做一番识辨功夫。这时若有人将自己长时间所积累的人才袋抖给你,这是一个多么及时的馈赠!张之洞这段时间来,已从多处知道卫荣光大体上还算一个正派人,没有结党营私等方面的传闻。今夜的长谈,也使张之洞对他有一个较好的印象。应该说,他推荐的人是可以信任的。

  张之洞满脸笑容地说:“卫大人,你给我的这个帮助真正是雪中之炭。你慢慢说,我记一下。”

  张之洞说罢,坐到案桌边,握笔铺纸,准备记录。

  卫荣光沉思良久,然后慢慢地说:“臬司方濬益,才能平平,但品行尚可。学政王可庄,人正直,学问好,山西士子多有赞誉者,但他从不愿过问地方事情。关于山西兴文办学等事,可以放心让他去做。地方上的事情,王可庄也可备咨询。大同府同知马丕瑶,此人廉惠刚明,办事能干。去年在永济县令任上,革除差钱数万缗,早两年在临晋县任上,办理灾情最为妥善。汾阳县令方龙光,仁厚爱民,为政有方。朔州知州姚宽澄操守廉洁,政事勤明。交城县知县锡良,为官廉洁。万泉县知县朱光绶廉沽慈祥。太原县知县薛元钊廉朴诚实。这六位都是可以相信的人。”

  张之洞手不停笔地把卫荣光的话全部记录下来。心里想:过段时间亲自到这几个县去走走看看。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应尽早奏明朝廷,将他们破格提拔上来,委以重任。眼下清理藩库,正需要人手,也可以从中调两三个到太原来经办此事。张之洞正在默想时,只见卫荣光重重拍了一下脑门,大声地说:“我真是糊涂了,有一个极重要的人物忘记说了!”

  “哪一个?”张之洞放下手中的笔,起身朝卫荣光走过来。

  “阎丹初阎敬铭老先生!”卫荣光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

  “是的,阎丹老!”张之洞兴奋地说,“我们山西还真的隐居着一位国之瑰宝哩!”

  “阎老先生寓居山西十多年,光绪三年又奉旨视察山西赈务,对山西情况十分明了。过段时间有空了,你可以去晋南拜访拜访他。”

  “他还在解州书院主讲吗?”

  “还在那里。”

  “身体怎么样?”

  “上个月,解州知府来太原,闲聊中说起过他。据知府说虽有点小毛病,但不碍事,身体还算健朗。”卫荣光说到这里,起身说,“天不早了,我要回去睡觉了,你也早早安歇!”

  张之洞紧握卫荣光的手说:“卫大人,谢谢您今夜的来访。后天,我亲自送您出城。”

  送走卫荣光后,张之洞独自面对着灯火,长久地思索着。

  接连几天,张之洞在处理完日常政务后,就和桑治平一起商谈如何治理山西的问题。有时半夜醒来,他也会为此而再也不能安眠。他深深地体会到,比起当年做洗马、学政来,巡抚身上的担子要重十倍百倍以上。

  经过近一个月的查访、询问,尤其在与卫荣光的恳谈后,山西的情况,张之洞已是胸中有数了。卫荣光那夜归纳的贫困、捐摊、罂粟、藩库的几大弊病确实很严重。还有一个大问题,卫荣光没有说到,张之洞是强烈感受到了,那就是山西官场的腐败:贪污普遍、受贿成风、公事懈怠、惟务钻营。好的官吏,除开卫荣光所开列的外,张之洞也听说还有几个,但在整个官场中,这些人只占少数。正如卫荣光所说的,山西已是一个烂泥坑。究竟怎么办呢?张之洞苦恼着,焦虑着。

  他想,首先应该把这些情况如实向太后、皇上禀报,要取得朝廷的谅解和支持。

  罂粟要铲除,这是毫无疑义的。但是几十年来,对鸦片的禁弛,朝廷反反复复的,一会儿禁,一会儿弛,现在又居然公开征税。既已征税,岂不意味着合法!若是有人据此抗拒铲除罂粟呢?这是一场牵涉着许多人利益的大事,必须要请得圣旨,才能名正言顺、大张旗鼓地在全省各地全面铺开。

  捐摊这件事更应该详细奏明。因为这实际上是户部的失职而强加给山西的额外负担。岂有百年前核的价,一直沿用,不做丝毫调整的?山西几乎不产绢绸了,为什么还要山西出这份贡品?山西是贫省,岂能以十两银子的高价来代替一匹绢绸,这不是勒索吗?张之洞真不明白,这是户部的那些老爷糊涂、不负责任,还是朝廷无钱,有意将负担转嫁各省?十两银子代一匹绢绸,究竟是户部作出的决定,还是负责绢贡的官员想出的主意,以贪污中饱?三十多年前,曾国藩曾说过京官颟顸、外官贪劣的话。张之洞想,现在的情形应该合起来概括:京官颟顸又贪劣,外官贪劣又颟顸。今后无论是加补铁捐的报销,还是免去绢绸的进贡,都必须得到户部的同意。此折必须尽快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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