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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第三章 投石问路

  张之洞接过大印、王旗,做起山西巡抚已经快一个月了。刚到太原那几天的时候,他几乎都在酒宴上打发了。先是即将离开山西去江南任江苏巡抚的卫荣光请客。卫荣光是前任,关于山西的一切,张之洞都想向他请教,他请客自然非去不可。席上,卫荣光说的全是不着边际的应酬话。饭后茶室里两人聊天,他也是东一句西一句,不得要领,张之洞很为失望。接着便是藩司葆庚请客。巡抚之下就是藩司了,今后天天要和此人打交道,他请客,能不去吗?

  圆头圆脑的葆庚,殷勤得几乎令张之洞难受。中午在赵氏酒楼设盛宴款待,他一个劲地挟菜斟酒,介绍山西的名酒名菜。葆庚是个美食家,说起这些来滔滔不绝,根本无张之洞插话的余地。赵氏酒楼上的宴席刚刚结束,杏花坞的夜宴又开始了。酒酣耳热之际汾河园的戏子又唱起了堂会。

  葆庚拿起戏单硬要张之洞点戏,张之洞于此道不通,也无兴趣,推托不掉,忽然想起京师皮黄有一出戏叫《玉堂春》,说的就是山西的事。他随手翻开戏单,果然上面有一折《苏三起解》,便用手点了点:“就唱这个吧!”

  “好,大人真是行家!”葆庚摸了摸油光水滑的下巴,笑眯眯地说,“到了山西,非听这个戏不可!”转脸吩咐身边的跟差传令立即准备。

  一会儿,一个满身红色囚服却娇滴滴的青年女子,被一个化妆成三花脸的矮胖老头,用绳索牵着走了上来。那女子唱的是山西梆子调,虽然歌喉凄楚婉转,张之洞却听不明白她在唱些什么。身旁的藩司则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女囚犯,手掌轻轻地拍打着椅子,听得入迷了。猛然间,藩司意识到,决不能只顾自己听而冷淡了抚台大人,忙侧过身笑着对张之洞说:“苏三刚才这句‘洪洞县里无好人’真是唱得好。洪洞县里的好人的确不多,那里的民风至今还要比别的县刁滑些。”

  张之洞听了这句话,觉得好笑,便说:“戏文里的这句话,真的是事实吗?”

  “真的!”葆庚一脸正色地说,“洪洞县里的刁民,在山西省是出了名的。过段时期空闲了,我陪大人到洪洞县去走走,大人自然就相信了。”

  张之洞笑着说:“不怕葆翁见笑,我的祖上就是洪洞县人!”

  葆庚先是吃了一惊,随后马上满脸堆笑地说:“大人这是指责我,讲我这句话说得不对。”

  “不是。”张之洞脸上没有丝毫笑意,“我的祖上的确是洪洞县人。先祖张本,永乐十五年,从洪洞县迁到直隶。先住漷县,两代后才迁居南皮。”

  没想到无意中的一句话竟然伤了抚台大人,葆庚吓得头上直冒冷汗,慌忙起身,双手抱拳,对着张之洞直打躬:“冒犯了大人,罪过!罪过!我实在是不知道,还请大人宽恕才是。”

  “坐下,坐下!”张之洞哈哈大笑,“葆大人不要在意。戏里的事发生在明代嘉靖年间,那时我的祖上早已是南皮人了。洪洞县的民风刁滑是那时开始的,与我张氏祖先无关。”

  葆庚这才放下心来,一边坐下,一边大笑着,趁机冲淡刚才的窘迫。他实在舍不得眼前这个美丽的苏三,两只小眼睛又重新将她盯得死死的。正在兴味盎然时,葆庚突然听到轻微的鼾声。他转眼一看,原来是张之洞已经睡着了。他不做声,又去看苏三。直到这折戏唱完,苏三下去了,藩司才轻轻地拍了拍张之洞的肩膀。

  张之洞睁开眼睛,说:“唱完了?”

  “唱完了。”藩司说,“大人再点一曲吧。”

  张之洞说:“不听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好,不听了,回家去吧。”葆庚传令下去之后,又对张之洞说,大人是喝多了点。我家有上百年的陈醋,我叫厨子为大人调一碗鱼羹汤。今晚就委屈在寒舍里歇息如何?”

  张之洞忙说:“那不行,那不行!”

  葆庚十分关切地说:“大人,如果宝眷一道来了,我自然不敢请大人这么晚了还去寒舍。只因宝眷未同来,大人今夜伤了点酒,倘若夜里不舒服,我如何担当得起!所以请大人权且到寒舍住一晚,明天一早再回衙门,决不会耽误公事。”

  张之洞听了这话,对葆庚的关怀备至颇为感动。他自己在这些方面很粗心,难得为别人想得这样周到,但毕竟这么晚去吵烦人家是不妥当的。

  见张之洞尚在犹豫,葆庚轻轻地对他说:“大人,我请你去,还想请你帮我鉴定一样古董。我对这门道不通,幕友说那是商纣王用过的酒器,我不太相信。大人是有名的鉴赏家,去帮我辨识一下如何?”

  张之洞有好古的癖好,世间之物,凡沾上一个古字,他便有兴趣。古字、古画自不必说,即使是一块年代久远的破瓦片碎砖头,他也视为珍宝。那年,他和潘祖荫聊天,说起炎炎夏日,以何物消遣为妙的话题。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拓古铭,读古碑,谈古泉,论古印,用古砚,检古书,样样离不开一个古字。听说是商纣王用过的酒器,张之洞眼睛一亮,倦意立消:“好!到府上去看看。”

  葆庚欢喜无尽,立刻传令备轿。两顶绿呢大轿被前呼后拥地抬进了藩司衙门。一进大门,张之洞便迫不及待地要葆庚把古董拿出来。

  葆庚说:“大人稍坐一会儿,喝点鱼醋羹吧!”

  张之洞说:“不必太麻烦,我的酒已消了。”

  “尝尝味吧!”葆庚说,“寒舍的鱼醋羹不仅醒酒,而且味道奇佳。”

  一会儿,仆人送来两小碗汤。葆庚亲自端了一碗递给张之洞,然后自己也端了一碗。张之洞喝了一口,又鲜又酸,味道真正美极了。他连喝三口,只觉得满肚子酒气全部消去,精神顿时振作起来,犹如睡了一顿安稳觉刚刚醒来似的。他连连夸道:“好汤!好汤!”

  葆庚说:“只要大人喜欢,我今后常常给大人送点去。”

  张之洞忙说:“那太劳神了。今后我叫厨子到府上来学,只要你的厨子能把这手绝活传给他就行了。”

  葆庚说:“要是别人来学,我的厨子是绝不传的,大人的厨子当然例外。”

  喝过了汤,葆庚这才把古董拿出来,又特地吩咐多加几根蜡烛,把客厅照得亮如白昼。张之洞接过古董细细地鉴赏。这古董大约有五六寸高,三只脚托起一个鱼肚式的容器,容器的一端

  高高翘起,如同雀儿的尾巴。另一端是一个斜斜的槽子,中间的一段肚子较大。在肚子与尾巴之间有两根寸把高的小柱子。熟悉古代器物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古代一种名叫爵的酒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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