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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娘子酒是什么酒?”大根好奇地问。

  “这娘子酒是唐代传下来的。据说是当年守娘子关的平阳公主酿造的。酒不烈,最适宜女人和不大会喝酒的人喝。客官要不要来两斤尝尝?”

  中年男子操一口浓厚的鼻音叙说着。张之洞见他口齿尚伶俐,心里想:此人心里看来尚明白,查访,就得找这样的人。便微笑着说:“你是店家吗?”

  “店是我开的。”

  “贵姓?”

  “小姓薛。”

  张之洞笑道:“薛仁贵的后代了。”

  “不敢当。薛元帅虽是我们山西的大英雄,但我家世代贫穷,可能不是薛元帅的后代,不敢高攀。”

  薛老板笑着说,虽否认是薛仁贵的后代,但看得出他还是喜欢听张之洞这句话的。

  张之洞说:“打两斤娘子酒,再炒四个菜,烙一斤半饼。”

  薛老板答应一声后走进厨房。没有多久,酒、菜、饼都上了桌。

  张之洞说:“薛老板,你跟我们坐坐,说说话,我请你喝酒。”

  薛老板忙推辞。

  桑治平说:“这位张先生去太原城一家票号做事,第一次来山西,对这里的事很感兴趣。他请你喝酒,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听听你说点当地的风俗习惯,随便聊聊,不要客气。”

  薛老板听说是去票号做事的先生,暗想:这或许是个赚大钱的人,跟这种人聊天,说给乡亲们听,也是件脸上光彩的事。他不再讲客气,又从一旁桌子边拉过来一条凳。四方桌,刚好一人坐一方。

  大根给大家斟好酒。张之洞尝了尝菜。四道菜,道道菜都是酸酸的,除开酸味外,几乎辨不出别的味道。他想,山西人爱醋,真正不假。

  张之洞和薛老板漫无边际地聊着天,作为一省的最高官员,他对山西的一切都有极大的兴趣。

  “你们荫营镇属哪个县?”

  “属平定县。”

  “县太爷你们见过吗?”

  “您取笑了,我们怎么可能见得到县太爷?县太爷在平定做了六年的县令了,只到过我们荫营镇一次。”薛老板回忆着,“那一天午后,我正在店里收拾桌面,突听得一阵‘哐、哐’的锣声传来,有人说,县太爷来了。我赶紧出去看热闹。只见一队握着明晃晃刀枪的兵丁走在前面,后面是八个敲铜锣的衙役。再后面是四个举牌子的大汉,大汉后面一顶大轿子,轿帘遮得严严实实的,别人说县太爷就坐在里面。轿子后面又是一队兵丁。这一队人马直朝镇上大财主韩家走去。说是韩家为接县太爷,已做了五天五夜的准备。”

  张之洞听了这段演叙,心里暗暗吃惊:一个七品衔的官,在京师真可谓芝麻绿豆一点儿大,想不到在地方做了个县令,便如此铺张排场,真是可怕,何况山西是这样一个贫瘠之地!

  张之洞又问:“老百姓的日子过得下去吗?”

  “唉!”未及答话,薛老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张老爷您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老百姓苦哇!”

  薛老板端起酒杯,慢慢地喝了一口娘子酒,手边的筷子却没动。放下酒杯,他又叹了一口气。

  “光绪三年大旱,我们这里方圆几十里颗粒无收。四年,老天爷帮了点忙。五年、六年,连续两年又旱,至今尚未恢复元气。冬天没有衣服穿,出不了门的,十家有五六家。春荒期间,出外讨吃度日的,十家有二三家。勉勉强强,可以用杂粮野菜度日的,十家只有一二家。至于吃好穿好的,百家难有一家。我们荫营镇,也只有韩家富足。他家祖上有人做官,留下两三百亩好地,现在又有人在太原衙门里做事,有些头脸,只有他家的日子好过。”

  桑治平和大根听后,心里闷着气。

  张之洞面色凝重地问:“百姓生活苦,除天旱外,还有别的原因吗?”

  “除天旱外,官府的勒索也是一个大原因。差徭啦,摊派啦,一年到头不断,老百姓简直没有伸腰的时候。比如小店里这些肉和饼等食物,附近老百姓是一年到头都吃不上的。不瞒老爷说,我们自家人也吃不起,这都是为过往客官准备的。我就是靠这个小店,一家五口人才勉强过日子。”

  “薛老板,我们在荫营镇四处看到一大片一大片的黑色苗秆,请问那是什么庄稼?”张之洞没有说出罂粟的名字,他希望从店家的嘴里得到证实。

  “张老爷,那哪是庄稼,那是罂粟苗。”薛老板不用思索,便一口回答了,心里想:这位老爷大概是从不出门的人,连罂粟苗都不认识!想到这里,他觉得实在有必要再补充两句,“这罂粟,就是用来熬鸦片膏的。您是有钱人,鸦片烟一定是吸过的。”

  “我没有吸过鸦片烟。”张之洞冷冷地说。

  薛老板见这位张老爷顿时沉下脸来,心里有点不安,他不知自己刚才的话错在哪里,正思离开饭桌,一眼瞥见门外有两个人正在朝酒店走来,便悄悄地说:“门外两个人是我店里的常客。那个矮胖子是专做鸦片生意的,另一个瘦长子是阳曲县的师爷。他们俩今天结伴一起了,等下我招呼他们与您坐一桌,您正好和他们聊聊天。”

  说话间,矮胖子和瘦长子进了门。薛老板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去,把他们二人领到张之洞的桌子边,异常热情地介绍:“这是太原府票号里的张老爷。”

  矮胖子和瘦长子一齐抱拳:“久仰,久仰!”

  张之洞对鸦片深恶痛绝,若在平时,他是决不会理睬这个做鸦片生意的矮胖子的,但现在为访实情,不得不改变态度。于是站起来,伸出一只手,做出一副江湖豪爽的气概来,笑着说:“我们能在此处见面,也是缘分。我做东,请二位赏脸,在我这里喝几杯。”

  转过脸对薛老板说:“你再打一斤汾河春,添两盘牛羊肉来。”

  矮胖子、瘦长子忙说:“张老爷太客气了,这如何使得!”

  大根坐到桑治平的身边,把自己那一方座位让出来。客套一番后,鸦片贩子和师爷都坐了下来。薛老板也将酒和肉端了上来。

  鸦片贩子自我介绍:“敝人姓陈,是个生意人,只要有钱赚,什么生意都做。”

  师爷也自我介绍:“敝人姓杜,在阳曲县衙门混碗饭吃。请问张老爷在太原府哪家票号坐庄,敝人日后去太原,也好前去拜访拜访。”

  杜师爷这句话把张之洞给噎了。他从没去过太原,如何知道太原城里有哪几家票号?桑治平想起了那张烫金请柬,忙代为回答:“张老爷在泰裕票号帮忙。杜师爷到太原时,还请赏脸光临。”

  “哦!泰裕票号,那可是太原城里的最大票号呀!”杜师爷笑得满脸泛起数不清的皱纹。“我有几年没去太原城了。泰裕的孔老板和我很熟,我们是老朋友。”

  其实,这个杜师爷与泰裕票号的老板孔繁岗连面都没见过,只是闻其名而已,顺手把这个大阔佬拉来做朋友,无非是在陌生人面前抬高自己的身分而已。

  “鄙人一向在京师做事,这次受朋友之托去泰裕票号,连山西都还是第一次来哩。”张之洞怕杜师爷再来问他孔老板及泰裕票号的事,遂先把情况说明白。

  听说张之洞还没有去过太原,杜师爷放心大胆地吹嘘了:“孔老板是个仗义疏财的好汉子,和我最是投缘了。我每次到太原,他都要亲自来客栈看我,请我上城里最好的酒楼。你今后在孔老板手下做事,他不会亏待你的。”

  杜师爷满满地喝了一口汾河春,又挟了一大块牛肉在嘴里死劲地嚼着。大根看在眼里,心里想:这怕不是一个师爷,说不定是哪个师爷家混白食吃的饿鬼。

  张之洞问陈贩子:“听酒家说,你这几年在山西做鸦片膏生意。请问你,这山西种植鸦片的情况如何?”

  鸦片自明代输入中国后,两三百年来在中国经历了一段曲折的过程。最初,鸦片是作为一种功能神奇的镇痛药进口的。稍后,一种鸦片与烟草混合吸食的方法传了进来。这种混合品吸了后,远比单独吸烟草过瘾。它能使人精神亢奋,情绪激发,

  一旦上瘾后,则非吸不可,然长久吸食,人就慢慢变得干枯黑瘦,神志颓靡。到后来,吸食鸦片烟泡的方法,在广东被人无意间发明。这种鸦片烟泡比混合品效力更大,它使人吸后感觉更舒服,更容易上瘾,毒害人也更厉害。吸鸦片者一个个骨瘦如柴,精神昏堕。英国商人见鸦片有大利可获,便通过海船把鸦片大量运进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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