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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到了古北口,我特为拜访了这位庄主,果然名不虚传,有真才实学。香涛,你去山西做巡抚,若有一个这样的人在身旁,一定会是你的左右手。”

  张之洞边听边想,古北口的能干人,会不会是桑治平?但他不是本地人,又怎么可能做庄主呢?

  “这位庄主叫什么名字?”

  “桑治平。”

  果然是他!张之洞两眼发亮,兴奋地对吴秋衣说:“他是我的老朋友,过两天我去古北口看他!”

  “你的老朋友?”听了张之洞的介绍后,吴秋衣为自已的慧眼识才而高兴。

  张之洞赶忙修书一封发往古北口,与桑治平约定十八号在他们家里相见。

  河北平原上,有一座由西至东逶迤连绵的群山。它西起潮白河河谷,一直向东延伸,直至消失在山海关旁的渤海湾。它就是中国的名山之一燕山。自古以来,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无数悲壮的故事在这里发生,无数英雄豪杰在这里创造生命的辉煌。燕山,这位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的无声见证者,它与中华儿女同忧患,共欢乐。

  古老的长城在燕山身上蜿蜒穿过,将中原和塞外划开成两个世界。就在潮白河附近,有一道天然峡谷。峡谷两边山势陡峭,巨石嶙峋,乃周围百余里南北必经之路,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就是万里长城上著名的关隘古北口。

  两汉时期,中央政府便开始在古北口设立县衙。唐代曾在此处设东军、北口二守提。宋代时为使臣出辽必经之地。金代在此建铁门关。明洪武十一年重建古北口城,设东、北、南三道城门。清初在此处建造行宫,为皇家消夏避暑之所。康熙晚年在热河兴建避暑山庄,又扩建木兰围场,每年暑季皇室便迁往热河,此处遂渐渐衰落下来。

  当年,桑治平在漫游天下浪迹江湖之后,看中了这个地方。他喜爱古北口的雄伟险奇。莽莽苍苍的群山,高深幽冷的峡谷,朴拙厚实的长城,仿佛正是中华民族的形象写照。住在这里,似乎时时刻刻都能够感受到一种苍老而凝重的脉搏在不停地跳动。桑治平还喜欢这里的人烟不多,民风淳朴,没有尘世中的喧闹争斗。或许是有过行宫的缘故吧,关注国事的流风遗韵依然存在,只要你用心搜寻,京师的大动向都可以通过不同渠道传到这里。况且离京城不远,倘若要打听个究竟,快马加鞭,朝发关口,夕至天街,也方便得很。

  桑治平竟然是这等具用世之心的人,他又为何不到长安城里去闯荡闯荡,到潢池中去游戏一番呢?原来,这中间有一个非同寻常的变故在内。

  二十年前,桑治平还是一个名叫颜载礽的英俊后生,从河南洛阳老家来到京师参加会试。颜载初学问博洽,诗文俱佳,是一个前途看好的年轻举人。他自认为可以一举高中,却不料放榜之日,金榜上并没有他的名字。颜载礽殊为失望。他怏怏不乐地在京城晃荡几天后,决定回家苦读,下科再试。

  这天,他正在会馆里收拾行装,一个穿戴阔绰的中年男子推门进了他的房间,极有礼貌地问:“请问,你就是颜孝廉吗?”

  “是的,我就是颜载礽。”颜载礽完全不认识此人。“先生找我有何事?”

  “哦,终于找到你了。”中年男子面带笑容地说,“我是肃相府里的,肃相请你过去坐一坐,不知你现在有没有空?”

  肃相,不就是协办大学士肃顺吗?颜载初心里吃了一惊:我与他无一点瓜葛,他身居相位,是皇上最为信任的大人物,怎么会知道我这个二十来岁的落第举子呢,而且还邀我去他的府上坐一坐?颜载初大惑不解。他初次到京师,与京师官场无一丝联系,关于肃顺,也只是二十多天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才得知一些。

  那是京师春天里少见的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中州会馆里

  的应试举子们都在伏案攻读,再过几天,会试就要进场了。同为洛阳籍的孟生对颜载礽说:“听说京师南郊的龙树寺有个牡丹园,眼下正是牡丹花开的时候,今天天气这样好,我们何不到龙树寺去看看,说不定那里的牡丹花已开了。”

  来自牡丹之乡的颜载礽,听孟生这么一说,忙起身:“我们现在就去!”

  两人结伴来到龙树寺。寺里冷冷清清的,游人很少,原来牡丹还没有开。孟生说:“没有牡丹看,我们去看看佛殿,会会法师吧!”

  颜载礽对菩萨与和尚无兴趣。造化诞育的山水花木,才真正充满着生趣灵气。牡丹花虽未开,但它碧绿鲜亮的叶片、含苞待放的花蕾,也足以使人赏心悦目。颜载礽一人留在牡丹园里,饶有兴致地东看看西望望,胸中涌动着一股生命的机趣。

  这时,牡丹园里又来了一个人,也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儒雅英迈,风度翩翩。那人甚是豪爽,与颜载礽一见如故,兴致勃勃地聊起天来。两人天南海北、上下古今地神聊,从历史到现实,从学问到时局,彼此的看法多有相同之处。到了中午时分,二人谈兴犹浓,那人又请颜载礽和孟生的客,在龙树寺附近的小酒店里,三人又畅谈了个把时辰。酒席上,那人将当今的协办大学士肃顺大大地赞扬了一番,说扭转乾坤振兴大清的希望全寄托在此人身上。临分手时,那人告诉颜载礽,他乃湖南湘潭人王问运,在京师朋友家做客,过几天就要回湖南老家去。颜载礽也把自己的姓名身分告诉了他。

  这位肃顺,在王闿运的眼里,就是管仲、乐毅一类人物。不管他有什么事,冲着这一点,去见识见识也好。颜载礽答应了。来到肃府,肃顺立即走出书房迎接。

  颜载礽见肃顺方面大耳,器宇轩昂,步履快捷而稳重,立时对这位权倾朝野的协揆有极好的印象,心里想:怪不得王闿运将他敬重得如同天神一般。

  颜载礽跟着肃顺进了小客厅。坐下后,肃顺面色和气地说:“我家的西席王闿运前几天离家回湖南去了,临走时向我举荐了你,说你的才学不在他之下。”

  哦!原来王闽运是肃府的塾师,是他说起了我。颜载礽心中的疑团顿时解开了。他认真地倾听着。

  “听说你这次会试未第,我想你不必急着回家,就在京师住下,我聘你接替王闽运。只有两个学生跟你读书,他们也还听话,不会给你添很多麻烦。学生不用功或做错了事,你尽可教训他们,不要有顾忌。早早晚晚,你可以用来自己读书作文。至于薪水,也和王闿运一样,每月十二两,是京师通常人家的两倍,你看如何?”

  没有寒暄,也不绕圈子,清楚明白,简洁干净,这正是王闿运所赞赏的肃顺的一贯作风。是一个做事的人。颜载礽在心里想。他寻思着:在肃府做几年西席,是可以学到许多书册上没有的学问的,况且报酬如此丰厚,也足见东家对西席的重视。他答道:“中堂如此看得起我,我自然感激不尽。只是我年轻学问浅,怕耽误了两位公子的学业。”

  肃顺哈哈一笑:“你不必谦虚了,王阎运既然推荐了你,你必然可以胜任得了。要说年轻,王闿运也比你大不了几岁,他的学问才华要远胜过那些翰苑老夫子。好了,就这样定了,明天就叫人把你的行李搬进来吧!”

  就这样,颜载礽成了肃府的西席。一晃半年过去了,颜载礽和东家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他佩服肃顺办事的果断刚强,大刀阔斧,不讲情面,不留后路。肃顺也喜欢年轻西席的人品才情,更欣赏他的胸有大志,不同流俗。

  肃顺空闲的时候,常常会把颜载礽召到书房去谈话,跟他谈自己的治国方案,谈大清的未来。肃顺对颜载礽说,他平生最敬慕两个人:一个是辅佐齐桓公的管仲,一个是帮助汉武帝的桑弘羊。管仲的学问在《管子》一书中,至于桑弘羊,为国家谋财富而不惜得罪巨室,以至冤死,则更令人又敬又悯。颜载礽也说些对国事的看法,及对历史上治乱兴衰的研究体会。到后来,肃顺便像信任王闽运那样的信任颜载礽,要颜载礽代他起草奏疏。颜载初也便由西席变成了肃顺的心腹幕僚。

  这时,政局突然发生了巨变。英法联军打进北京,咸丰皇帝逃奔热河行宫,肃顺奉命随驾,颜载礽仍留在府中教书。后来肃顺感到颜载礽不在身边有许多不便,遂将他召到热河,两个公子的塾师则另聘他人。

  颜载礽在热河行宫住了将近一年,参与不少高层机密,亲自感受了咸丰皇帝去世前后,热河行宫无形的刀光剑影。他当时不可能料到,这段岁月是如此的不平凡,以至于影响了中国近代历史的进程,而被后世的野史、小说渲染得神乎其神,蒙上一层又一层扑朔迷离、永具魅力的色彩。他只是感觉到,权力的争斗原来是这样的勾心斗角你死我活,而权柄的执掌者又都是这样的口是心非表里不一。这一切,都令年轻的洛阳举人为之倾注了极大的兴趣,又常常百思不解。

  大行皇帝的梓宫就要回京了。在那些日子里,颜载礽见东家几乎天天食不知味,夜夜睡不合眼,没日没夜地与其他几个顾命大臣在紧张忙碌,神色肃然地磋商各种事宜。颜载扔凭直觉感到要出大事了。

  颜载礽跟着东家伴随梓宫一道启程了。这天午后,大队人马抵达密云县城。六百来里的路程已走了四百里,一路上安安静静。颜载礽松了一口气:再有三天,就可以进京,总算平安过来了。

  吃过晚饭后刚刚睡下,肃顺便打发人将他叫起。颜载礽赶紧来到肃顺的房间。

  肃顺说:“马上就要进京城了,我想起两道重要的上谕要拟。”

  颜载礽面色庄重地望着东家,聆听他的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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