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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张之洞原本为此事做了很周密的安排。他知道夫人产期将近,为怕发生意外,他决定自己一人单独赴任,而将夫人留在京师,由大根夫妇在家里料理一切,待百日产期满后,再由大根夫妇护送去太原。王夫人对这个安排很满意。对丈夫这次出任山西巡抚,她心中的喜悦一点也不亚于丈夫。丈夫远行,做妻子的怎能不过问?尽管张之洞一再关照她不要多费心,王夫人还是不顾产期在即,亲自操办着各种家事。又是清理衣服,又是置办被褥,又是打发人上街为丈夫买各色各样好吃的食品。她一再对身边的男女仆人唠叨着:山西苦寒,四爷又不会照顾自己,要多为他准备些吃的用的。

  她终于累倒了。接下来便是腹痛流血不止,慌得府中女仆们赶忙扶她上床,又四处去请接生婆,待到张之洞深夜回家时,王夫人已不能开口和丈夫说话了。

  真好比晴天一个炸雷,给吉星高照的张府以措手不及的猛烈打击。人们叹惜王夫人命薄,已经到手的抚台夫人都无福消受;人们也怜恤张之洞,在就要身膺重寄的时候,失去了一位难得的贤内助。

  连日来,张之洞更是以泪洗面。他日夜呆呆地坐在夫人的灵柩旁,素日里的灵气和才华仿佛统统离他而去,就像一个低能儿似的,不知如何来打发今后的岁月。

  许多人都不知道,张之洞的情感世界里,有着常人所少有的深深的缺憾。这种缺憾,又无形地影响着他一生的性格和情绪。

  张之洞四岁时,他的母亲朱氏便去世了。小小的心灵里,永远不能淡忘母亲最后的那一刻:母亲紧闭着双跟,父亲坐在母亲的病床边。父亲的妾魏氏一手抱着他,一手牵着六岁的胞姐。大家都在流泪。他不明白眼前发生的是什么事情,只是一个劲地在魏氏的怀里嚷着扭动着,要到母亲的身边去。好长一会儿,母亲睁开了眼睛,向各人都望了一眼,然后吃力地抬起手来,指了指魏氏怀中的儿子。魏氏走过来,将张之洞放在朱氏的身边。朱氏用手摸着儿子的头,眼眶里的泪水不停地涌出。张之洞大声喊着:“娘,娘!”朱氏声气微薄地对站在床边的魏氏说:“我的这两个儿女就托付给你了。”

  魏氏边哭边说:夫人放心,我会对他们好的。”

  朱氏又对丈夫说:“我的首饰和金戒指,你都替我保管好,日后凤儿出嫁,就当我送给她的嫁妆。”

  “我记住了。”张瑛点点头,将凤儿拉过来。

  凤儿的脸挨着母亲的脸。母亲的泪水与女儿的泪水流在一起。

  过一会儿,朱氏又对丈夫轻声说:“我的那张琴,在洞儿成婚的时候,你要洞儿将它送给媳妇,就算是我这个做婆婆的送给她的礼物。”

  张瑛说:“好,再过几年之后,我就把琴交给洞儿,由洞儿日后交给他的媳妇。”

  朱氏交待完后,又睁大眼睛死死地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强拚着力气抚摸着儿子的脸蛋。突然,母亲的手从张之洞的脸上掉了下来,接着便是阖府上下一片哭声。

  就这样,四岁的张之洞永远失去了无限疼爱他的母亲。

  朱氏去世后不久,张瑛郑重其事地领着儿子走进母亲的琴房。他亲手揭开罩在琴上的布套,让儿子好好地看看。这是一张古琴,琴面有四尺多长,八寸来宽,黑黄黑黄的,上面绷着七根粗细不等的丝弦。

  张瑛对儿子说:“这是你母亲娘家陪嫁之物。你母亲常常以此自娱,她的琴弹得很好。”

  张之洞似懂非懂地听着。第二天,张瑛便将这张琴收藏起来了。

  魏氏从此担负起抚育张之洞姐弟的责任。朱氏生前对魏氏不错,加之魏氏自己又没生育,故而对小姐弟两人很好。再好也比不上亲娘的贴心,小姐弟俩常常想起自己的生母,暗自流泪。然而,不幸的事再次降临到张之洞的头上。与他一天到晚形影不离的胞姐,三年后又因伤寒病去世。七岁的张之洞眼看着活泼可亲的姐姐离他而去,哭得死去活来。

  张之洞其实兄弟姐妹不少,但一母同胞,又真正亲密无间的只有这个姐姐,谁料她又过早夭折了。

  从那以后,张之洞似乎与欢乐笑容绝了缘,他一门心思钻进“四书”“五经”之中。圣人的教诲,昔贤的睿智,陪伴他孤寂的童年,启沃他苦涩的心灵。十六岁那年他高中顺天乡试第一名。十六岁的解元是古往今来科举史上少见的奇迹,足以令所有读书人艳羡,张瑛和张家的西席们莫不开怀大笑。哪怕就是在这样的喜庆日子里,张之洞也没有一种发自心灵深处的舒心畅气之感。

  在张之洞的记忆里,他生命中的第一件舒畅事,是发妻石氏的来归。

  十八岁那年,张之洞与石夫人结了婚。石夫人那年也十八岁,她的父亲石煦在贵州都匀府做知府,与张瑛是同级官员,又是直隶同乡,关系密切。在两位父亲的撮合下,一对小儿女在兴义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书香门第出身的石夫人,不仅漂亮贤淑,更兼知书达理,对丈夫温存体贴,关心备至。遵循母亲的遗嘱,张之洞将古琴亲手交给石夫人。石夫人本不会奏琴,听说是婆母心爱的遗物,又是临终前的郑重嘱托,她含着眼泪接过这件不平常的礼物,决心学会操琴。

  心灵手巧的石夫人,不到半年就能奏出动听的乐曲。魏氏常说,少奶奶奏琴,就像当年夫人一样:一样的姿态,一样的神情,一样的好听。每听到这种话,张之洞便欣慰无已。其实,母亲当年奏琴的情形,他的脑子里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或许是因为魏氏常念叨的缘故,或许是在他多年来对母亲绵绵不绝的追思中无端形成的幻觉的缘故,张之洞仿佛觉得母亲当年就是这样的,在琴房里一边抚琴,一边低吟,倾诉着她对丈夫,对儿女,对生命的无穷无尽的热爱……

  渐渐地,石氏在张之洞的心目中替代了逝去多年的母亲,他那一颗渴望得到人间真爱的干涸的心田,终于注入了清洌的泉水,无声无息,清凉滋润。张之洞从心底深处真正感受到了人生的欢悦。

  第二年,石夫人生了一个女儿,取名仁檀。二十四岁那年,石夫人又生下了长子仁权。儿子的降生,使张之洞有一种生命延续的快乐感。再过两年,张之洞点探花入翰苑,步入了仕途,石夫人带着一双儿女也来到北京。小家庭里有着说不尽的美满幸福,其乐融融。谁知乐极生悲,石夫人突然撒手人寰。张之洞千呼万唤,也不能喊回爱妻的一缕芳魂。年幼的姐弟在母亲遗体边伏地痛哭,也无法使慈母再睁开眼睛。

  张之洞想起夫人的种种美德:善良、宽厚、勤劳、俭朴。有一件事,令张之洞永生不能忘记。

  张之洞嗜酒,经常喝得酩酊大醉,石夫人多次规劝,他都不听。有一天他又喝醉了,深夜才回家。石夫人在家苦等苦盼,见他这样晚才回来,不免说了他几句。张之洞听得烦了,拿起书桌上的大石砚便向夫人头上掷去。石砚掷在石夫人的头上,顿时血流如注,晕倒过去。张之洞吓得忙给夫人包扎,对自己刚才的鲁莽悔恨不已。第二天夫人醒过来了,他怀着深深的歉疚向夫人赔不是,并发誓今后再不喝醉了。夫人没有责备他,反而安慰他说,若从此改掉了这个坏毛病,她心甘情愿受此一难。夫人的贤德令张之洞大为感动,从此以后他果然不再酗酒。清苦的日子已经过去,而今事业有成,家境日渐好转,她却独自一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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