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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不,不能!”张之洞突然发狂一样的在心里喊叫。儒家信徒的“民本”思想,言官史家的职守使命,前任学政的道义责任,热血男儿的天理良心,所有这些都告诫他,敦促他,决不能袖手旁观,决不能冷漠淡然,决不能因个人得失而放弃人间公道!

  张之洞停止踱步,毅然坐到书案前,将已冷了的银耳羹一口吞下,决心义无反顾地为东乡冤民上疏请命。

  他托腮凝思。

  东乡一案的关键是属性。若属聚众抗粮闹事,则派兵镇压并无大错,失误只在杀人过多。显然,光绪元年的定案之所以对

  当事人处理过轻,光绪四年的复审之所以维持原判不变,都是基于这种认识。

  但事情原本不是这样。

  案发的第二年春天,张之洞到绥定府考试生童,东乡县属绥定府管辖。考试中,有十多份试卷不是按题作答,而是向学台诉说东乡的冤情。张之洞确信此案一定冤情甚重,否则生童不会做出此种违规之举。出于同情,张之洞没有斥责这些生童;限于身分,他也没有将此事告诉抚台和两司。他只希望朝廷能秉公办理,早安人心。这些天,听了杨锐、何燃等人的叙说,他心里更有底了,此案不是抗粮闹事,而是对苛政的不满。

  做过三年四川学政的张之洞,对蜀中官吏的苛征勒索深有了解。是的,现在就借为东乡民人伸冤叫屈的机会,向太后和皇上奏报四川赋税的实情。他提起笔,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写了出来——

  四川的赋税与他省不同。咸丰中叶,军饷紧缺,朝中大臣议定四川于钱粮之外再加津贴。所谓津贴,即按粮摊派,正赋一两,则额外再征收一两。咸丰末年,则又议于津贴之外加收捐输。所谓捐输,也是按粮摊派。四川全省一百六十州县,除最为贫苦的二十多个州县外,其他各州各县皆派及,或一年一派,或两年三派,全是藩司决定。每县地丁五六千金的,捐输则派到万金之上,这笔银子都摊到各人头上,不能少出。而所有这些,才只是报部完饷的正款,至于州县府各级的耗羡、运费还不算在内。不仅仅这些,四川省还有许多杂派,其中杂派最多的是各种名目繁多的局,如夫马局、三费局等等,此等局员的开支皆取之于民。各种杂费加起来,农人上缴的多于正款的钱粮,多则十倍,少的也到了五六倍。更可恨者,川省官吏还规定,农人必须先完杂费再完正款,一切完清后官府才发串票。若不缴杂费,即使完清正款的也不发串票。无串票,官府可视为未完钱粮而拘捕。川省官吏的这种手段,可谓狠毒。

  他省捐输,不过偶一为之,即有勒派,也只加累富室而已,而川省捐输之数,一向由藩司派定,照文征收。从前历次奏报中所说的东乡农人于正赋外每两加钱五百文,并非向富室勒捐,而是向每个人头加派;也并非为国家增收财富,而是州县府各级官府用来肥私利己。东乡乡民的愤怒正是冲着这一点而来的。

  此外,东乡从同治八年以来,六七年间向乡民征收数万银子,而县衙门从未有一纸清账向乡民公布。乡民要求公布账目清单,这也是合理的举动,不为过分。东乡乡民愤恨加赋,请求清账,这两件事合起来,被县令孙定扬诬告为聚众抗粮闹事,派兵镇压,造成了大血案。

  张之洞写完这段话后,放下笔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口气已经憋了很多年了。

  在四川做学政期间,眼看川民为官府的敲诈勒索而怨声载道时,他就憋了一肚子气,回京师几年来这口气也一直没有机会吐出。现在借东乡之案上此奏章,既为东乡的翻案找到了依据,又为川民说了话,出了这股多年闷气。自己的俸禄,名为朝廷发给,而朝廷并不种田织布,还不都是百姓的血汗?因此当官要为民作主,乃天经地义。身为言官,为民请命,正是本职所在。今天的这份奏章,才是名副其实的言官之折。想到这里,张之洞颇为兴奋起来。

  “懿娴!”他突然高声叫起夫人的芳名来。

  王夫人正在东厢房里与春兰逗女儿玩,猛听得丈夫呼她的闺名,甚是惊奇,春兰也感到意外。通常,张之洞都不叫夫人的名字,当着夫人的面说话时从不称呼,对下人说话则用“夫人”二字代替。出了什么事吗?王夫人忙不迭地跑出东厢房,春兰牵着小姐跟在后面。

  “怎么啦,四爷!”

  还未踏进门槛,王夫人便气喘吁吁地问。踏进门后,却见丈夫满脸得色地站在书案边。

  “你吩咐春兰,今天中午包饺子吃!”

  “有什么喜事了?”见丈夫高兴,王夫人也高兴地笑起来。

  这几天,张之洞为东乡的事愁眉苦脸,茶饭不思。王夫人看在眼里,疼在心头,但他知道丈夫的脾性,不敢多问。张之洞虽然生长在贵州,但家里一直保持着北方人的生活习惯,经常吃面食,逢年过节,或来了北方籍的客人,则包饺子以示郑重。张之洞继承这个家风,遇到喜庆,则安排家里包饺子。王夫人和大根、春兰都是北方人,一听包饺子,更是满心欢喜。

  张之洞对夫人说:“我张某人做了三年四月学政,总觉得欠了蜀中父老一笔很大的情,今天总算还了一点,故先来个自我庆贺。”

  看着丈夫脸上绽开发自内心的笑容,王夫人甚是快慰。她忙叫大根上街去割肉买韭菜,然后带着春兰亲自下厨张罗。

  张之洞继续构思他的奏章。

  东乡乡民不是无理取闹,而遭到如此惨毒的杀害,这就是冤案。冤案不雪,民心不服。民心、民心,张之洞想到这里,心情陡然沉重起来。

  童年和少年时代在兴义府长大的张之洞,经常亲眼看到贫病交加的贵州老乡流落街头、逃荒讨饭的情景。一年到头,光倒毙在知府衙门外的饿殍就数以百计。兴义府所属各县的苗民常常闹事,身为知府的父亲一面弹压,一面也同情,在饭桌边对家人说:“苗民没饭吃,没衣穿,受苦受罪,闹事也是逼出来的。”父亲的这些叹息,深深地印在张之洞幼小的心灵中。

  青年时代回直隶老家参加乡试,后又去河南巡抚衙门做幕僚,再后来又去浙江、湖北、四川,从西南到京畿,从江南到荆楚,张之洞所到之处,民不聊生的多,富裕小康的少;人心浮动的多,安居乐业的少;怨声载道的多,歌功颂德的少。真的是国本松动,民心可虑呀!

  身为大清詹事府官员,理所当然应当借东乡一案的典型事例,将“民心”二字的重要向太后、皇上指出,这实在是关系到大清长治久安的头等大事,也是身沐皇恩的大清臣子对朝廷的最大忠诚。张之洞想到这里,凛然提起笔来继续写下去。丰厚的学养,过人的记诵能力,使得他在引经据典这方面,一向得心应手,左右逢源——

  我朝深仁厚泽,美不胜书,然大要则有二事:一曰赋敛轻,一目刑罚平。赋轻不至竭民财,刑平则不肯残民命。顺治元年,世祖告诫群臣,凡官吏蒙混倍征者杀无赦。十三年又下令严禁加派。康熙五十二年,圣祖特颁“永不加赋”之谕。此为古今数千年所无之善政。至于好生恶杀,慎重刑

  辟,乃列圣相传之心。顺治十年,圣谕告诫:死者不可复生,误者不可复改,务必平心守法,使人不冤。康熙十二年敕刑部,所押罪犯,凡情罪稍可矜疑者概行省释。康熙二十四年又规定,凡官吏犯有贪污之罪,概不宽免。

  接下来,张之洞又列举康熙、雍正、乾隆、道光等朝对几个大案件的慎重处理事例。因为惩治了贪官污吏,故而赢得民心,在史册上留下美誉。这些先例应是这次处理东乡冤案的借鉴。最后,张之洞倾注满腔之情,为这道奏章收了尾:

  臣来自蜀中,实有见闻,若不发言,上无以对朝廷,下无以对四川通省之士民。愿皇太后、皇上深惟祖训至严,人命至重,民心可畏,天鉴难欺,关系至大,不独一蜀。应如何核议之处,恭候圣裁!

  搁下笔,张之洞这才发觉肚子已饿了,对着窗外大叫“开饭”。王夫人笑吟吟地走过来告诉丈夫,全家人为等他吃饺子,中饭已足足推迟一个时辰了。

  吃完饭后,张之洞在小庭院里散着步,思维仍没有从东乡案件中解脱出来。东乡发生的这一起四百多条人命的重大惨案,完全是人为的,县令孙定扬、提督李有恒负有主要责任,不杀这两个人不足以平民愤,也不能达到为这起冤案平反昭雪的目的。上午的奏章还没有来得及讲这一点,而这个体现四川通省士民的要求必须上达天听,请求圣旨批准。因此,很有必要再附一片。

  张之洞匆匆结束散步,走进书房,又拿起笔来。正要动笔时,关于东乡之案的另一方面的情况突然浮出脑海。而这,又恰恰是这几年来无论定案,还是复审时都被各方忽视了。张之洞在四川时就听说过,前两天杨锐、何燃、黄奇祥也说到了。原来,此案发生前还有这样一个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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