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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慈禧提的这个问题,是这段时期来,张之洞与张佩纶、陈宝琛等人反复研讨的第一个大问题,张之洞早已思之烂熟。他本可以就此侃侃而谈一两个时辰,但这里是养心殿的召见,不是龙树寺的清议,只能择其要点简略奏对。“回奏太后,臣以为第一是俄国不可能因改约而侵犯,第二为应付意外,必修武备,第三俄国乃我大清之大患,不可轻视。此次俄国之所以不敢侵犯,其理由在三个方面。一是理亏。臣建议将俄国此条约的不公不平之处布告中外,行文各国,让举世来议一议是非曲直。二是内虚。俄国虽号称大国,但自与土耳其开战以来,师老财殚,亲离民怨。近岁其国君屡有防人行刺之举,若再犯我,将有萧墙之祸。三是朝廷之兵威。这几年左宗棠在西北尤其是在新疆的用兵,威慑四夷,俄国必有畏惧。这正是此次俄国不敢侵犯的最主要的原因。当然,俄国乃虎狼之国,长期来对我有觊觎之心,我不能不防。故臣建议,新疆、吉林、天津三处应加强防备力量,以防意外。另外,臣一贯以为,与我邻近的强大敌国有两个,一是日本,一是俄国。日本国小,且未接壤;俄国大,与我有几千里疆土相接。故俄国对我的危害比日本更大,我必须对俄国实行长年戒备。”

  幔帐那边,慈禧频频点头。张之洞的分析直截简明,每一句她都听到了心里。

  “张之洞,不少人都主张征调曾纪泽去俄国改约,你以为如何?”

  “臣以为可。”张之洞立即回答,“曾纪泽系名臣之后,许多见过他们父子的人都说,曾纪泽有乃父之风。且这些年来他又充任过英法等国公使,熟悉夷情,通晓西洋法律,必可据理力争,折冲樽俎。臣以为,朝廷当谕曾纪泽决不能在俄人面前示弱,万不可割让祖宗土地,实在不行的话,可以酌情多给点银子,以换取伊犁全境收回。”

  慈禧沉思着:这是个好主意。多给点银子不要紧,大不了多收点赋税,户部开支再紧缩一点,至于后宫的供应,与多出少出几百万两银子无丝毫关系。土地的确不能割。割一寸土地出去,都是祖宗的罪人,千秋万代史册上都会当作卖国贼来书写。

  关于伊犁事件的处置,慈禧通过对张之洞的垂询,已在心里大致打定主意了。她听到不少人都称赞张之洞熟读经史,遍览群书,博闻强记,学问渊懿,五月中旬甘肃地震,六月以来金星昼见,都说这是天象示异,读书不多的慈禧太后弄不清楚其间的深奥道理。何不叫张之洞来说说呢,他的学问究竟如何,也可借此测试一下呀!

  “张之洞,近来地震在西北出现,金星白天可以见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慈禧突然间提出的这个问题,是张之洞所没有估计到的。张之洞通晓典籍,对经史书上所记载的诸如山崩地震、星象反常的现象,也曾给予极大的注意。他是一个严谨的儒家信徒,对孔子不语怪乱力神的作法深为服膺。他不大相信那些谶纬家、占卜者神秘玄虚的推断,认为那多为附会之说。但经书史书为什么又都将它们记载呢?经过长期的钻研,结合十多年来的从政阅历,他确信那是先贤的一种神道说教,即借天象来劝戒君王迁恶从善,宽政恤民。他很钦佩先贤的这种智慧,现在是轮到自己来向君王履行这个神圣的职责了。

  张之洞凛然奏道:“甘肃地震,金星昼现,此种地理天象在康熙十年也曾同时出现过,圣祖爷当即下诏修省,令臣工指陈阙失。上苍示僦,修身省己,此正圣祖爷仁心之所在。今两宫太后、皇上敬天爱民,忧勤图治,为天下臣民所共知,然天象地理如此,亦不能不慎之。臣以为宜效法圣祖爷,从以下数事来修省弭灾。”

  张之洞略停片刻,定一定神,平素常常思考的大事,一件件迅速地浮出脑海:“一日采纳直言。修德之实在修政,而修政必自纳言始。《洪范·五行传》谓居圣位者宜宽大包容,古语说君明则臣直,俗话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故采纳直言乃修政之始。二日整肃臣职。地震乃地道不修,地道者,臣工之道也。《春秋》于地震必书,意在责臣下不尽职。以臣看来,比年来臣职不修的事例极多,跪安之后,臣当向太后一一奏明。”

  “你要照实禀报。”慈禧打断张之洞的话。

  “是,臣一定如实禀报。”张之洞继续奏下去,“一日厚恤民生。《周易?大象》日,山附于地,剥上以厚下安宅。程子注日:山而附着于地,圮剥之象,居人上者观剥之象,则安养民人以厚其本,所以安其居也。西北地震,正是上天启示下界有不安之民,故请厚恤民生。一日谨视河防。史传所载,金星为变,抑或主水,故请朝廷加意提防黄河、淮河及京畿永定河等多灾河道,加固险工,防患于未然。臣以为地震及金星昼见虽不是好事,若见上苍之示儆,而修身省达,自可以消灾弭祸,国泰民安。”

  慈禧见张之洞引经据典如顺手牵羊,不觉暗自佩服,心里想着:如此饱学而不迂腐的人才却屈居于司经局洗马,真是可惜了,应该破格提拔。转念又一想,张之洞是清流党的重要成员,朝廷口碑不一,宜慎重对待。她想听听张之洞本人对清流党的看法,遂问:“张之洞,都说京师有个清流党,专门弹劾中外大员,你以为如何?”

  张之洞没有料到慈禧会提出这般尖锐的问题,他一时不知从何答起。他本能地意识到,太后对“清流党”三个字是不喜欢的,从来帝王都不喜欢臣工拉帮结派,即使是文人雅士的集会结社,一旦被目为结党的话,也会为之不安。张之洞想到这里,头上冒出丝丝热汗,并一直热到颈根。

  他凝神片刻,调整下心绪,然后坦然奏道:“启奏太后,臣以为清流党一说不合事实。臣自从光绪二年从四川回京后,与李鸿藻、潘祖荫、张佩纶、陈宝琛等人交往颇多。一则臣仰慕他们持身谨严的人品和忠于太后皇上关心国事的血性,二则臣与他们有喜爱学问诗文、金石考辨等癖好。尽管从来便有君子之党与小人之党的分别,但臣仍凛于‘结党营私’之儆戒,不敢与人结社组盟,以贻口实。据臣所知,李鸿藻等人与臣此心相同。且臣以为专门弹劾大员一说亦不全合事实。就拿臣来说吧,这几年除代黄体芳起草过弹劾户部尚书董恂外,其余不论是为人代拟,还是自己署名的三十多道折子,全是言事陈策,并不以纠弹大员为主。比如这次伊犁事件,臣主张严惩崇厚,但亦非专门冲着崇厚而言。臣为此事草拟了七八道折子,还有几道未及上奏,所有这些奏章,都重在如何妥善处理伊犁归还一事,而不重在如何惩处崇厚一人。臣幼读先儒之书,粗明大义,既不敢结党以营私,又不愿以劾人而利己,侧身于翰詹之际,留心国事,乃臣之本分。臣一向认为,当以剖析事理寻求善策为重,而不应以严峻惩罚罢官削职为目的。”

  慈禧默默地听着张之洞这番长篇陈述,心想:被人目为“清流党”的头面人物中,张佩纶、陈宝琛等人招怨最多,而张之洞确乎遭人攻诘不多,这或许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他这个“清流党”重在言事而少言人?张佩纶、陈宝琛今天弹这个,明天纠那个,日后将积怨甚多,恐于己不利。隔着薄薄的黄丝幔帐,慈禧盯着张之洞良久,似乎看到这个司经局洗马的另一面。是明哲,抑或是乖巧?是练达,抑或是圆滑?

  出于对清流党本能的不喜欢,再加上那张不能令人悦目的长脸和上下不协调的短小身材,另一种想法渐渐地在慈禧的脑子里占了上风:他是一个减恪务实、老成持重的干才吗?是一个能当大任、震慑群僚的社稷之臣吗?还得再看一看,等一等!暂缓破格,循例晋级吧。慈禧作出这个决定后,对着幔帐外跪着的张之洞挥挥手:“你跪安吧!”

  走出养心殿,一阵凉风吹来,张之洞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此时,他才发现,贴身的内衣早已湿透了。

  回到家里,张之洞关起书房门,独自默默地坐了大半天。就像孩童时代回味好看的戏一样,养心殿召见的每一道程序、每一个细节,都在他的脑子里慢慢地重新出现一遍,尤其是将太后的每一句垂询和自己的每一句对话,再细细地咀嚼着,仔细体会太后每句问话的意思和有可能蕴含的其他内涵,以及自己的应对是否得体,是否达意。他揣摸着慈禧太后对伊犁事件的心态:恼怒崇厚所签署的这个条约,使她和大清朝廷在洋人面前失了脸面。

  倘若有足够的力量的话,这个强硬的中年妇人决不会谈判,她会下令左宗棠带兵赶走伊犁城里的俄国人,将这座本是自己的城池强行收回来。只是现在国力衰弱,她有所顾虑。张之洞相信自己废约杀崇厚、积极备战迎敌的主张,与慈禧的心思是吻合的。在整个召对的半个时辰里,自己的各种表现也没有失仪之处。

  张之洞想到这里,心情兴奋起来。他将已经草拟的几份奏稿再一字一句地仔细斟酌着,力求考虑得更周到,更全面,更细致,更易于被采纳。司经局洗马不仅要为太后和朝廷在处理伊犁事件中提供一份完整的方略,同时,也要为国史馆保留一份完备的文书,以供后人阅览,日后遇到棘手的国事,张某人所上的这一系列奏章便是一个极好的借鉴。

  他还想到,久困下僚、屈抑不伸的年月就要从此过去了。通籍快二十年,还只是一个从五品的小京官,张之洞为此不知多少次的苦恼过、困惑过、愤怒过。论出身,论才学,论政绩,论操守,哪样都比别人强,偏偏就升不上去。是缺少溜须拍马的钻营功夫呢,还是时运未到?想起父、祖两辈都官不过守令的家世,他有时会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难道是张家的祖坟没葬好,压根儿就发不出大官来?

  看来,时至运转,这一切都要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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