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唐浩明 > 曾国藩·黑雨 | 上页 下页
一〇五


  康福怀着对韦俊、韦以德的深重愧疚,在东梁山下哭泣祭奠。冥纸在火中焚化,十多年来对曾国藩的情谊,也同时化为飞灰。他想起送给韦俊的康氏传家之宝——田妃娘娘的围棋子,现在不知下落如何了,很可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永远丢失了。他很痛心,觉得对不起列祖列宗。

  这年冬天,康福左肩和右腿两处重伤全部好了。他和细脚仔自封家老俩口道谢辞别,并捧出一百五十两银子酬谢。封老汉坚辞不受,并说:“半年来,我看出你们俩都非等闲之辈,我们交个忘年朋友吧!”封老汉的高谊,令两条汉子感动。

  在西上的船舱里,细脚仔多次劝说康福和他同去广西,为天国的复兴培养人才。康福一再婉言谢绝了。他改变了对太平军的看法,也改变了对曾国藩的看法,但他还是不愿意走上背叛朝廷、扯旗造反的道路。他对细脚仔说,下半生再也不参与世事了,要把康氏家风传给儿子康重,让康重兼祧叔父。到了沅江后,康福留细脚仔在家中住下。他自思在沅江住久了,必会为旧时袍泽所知,要不参与世事是不可能的,最妥当的办法就是卖掉田产,携眷外出。他想起封家的深恩厚德,又怜他们年老无后,遂决定迁居东梁山下,和封家老俩口住一起。

  康福卖掉了房产田地,共得五千两银子。为答谢细脚仔的救命和护理之恩,他送三千两给细脚仔。细脚仔思量回家后要办大事,便爽快地收下告辞了。

  在一个漆黑的深夜,康福带着妻子田氏和七岁的儿子康重,悄悄离开沅江下河桥。一路摇橹张帆来到东梁山封家,封氏老俩口接着康福全家,又惊又喜。康福将一切都告诉了封老汉,说从此定居这里,改名康伏,以示隐伏之意,并承担老俩口的养老送终。老俩口欢喜无尽。康福在玉溪桥建了十间草房。从此,他跟封老汉学医采药,教子读书、练武功、下围棋,日子倒也过得安闲。有一天在长江边,被路过的李臣章认出,硬拉着他到猛虎山玩了两天。康福叫李臣章千万不要对人说起,李臣章谨遵诺言,只是在曾国荃面前,他再也保不住这个秘密了。

  曾国荃在东梁山码头,带着儿子纪瑞和仆人王勇上了岸,问了一个行人后,便很容易地找到了玉溪桥康家。

  这是一处环境优美的地方。连绵高耸的东梁山,以它巨大的体魄挡住了外部世界的红尘喧嚣,将一片宁馨幽静的气氛送给这一带的农舍田庄;蜿蜒细长的玉溪从山谷间流出,溪水清澈见底,犹如玉液琼浆一般令人可爱,一座半圆形拱桥横跨其上,桥墩上时见野藤蔓枝,益发衬托出石拱桥的苍劲与高龄,一个牧童倒骑在牛背上,从桥顶款款而下,为静谧的氛围增添了几分生趣。就在拱桥旁边,一道矮矮的竹篱笆墙围着十来间茅瓦交错的房子。后院里,冬日温暖的阳光下,一个须发银白的老者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面对面在屏息静气地对弈。曾国荃要王勇暂勿敲门,他们一行在墙外偷偷观看。只听见一个清脆的棋子落盘声响过后,老者哈哈大笑起来:“你又输了,这次总没得话讲了吧!”

  那少年站起来,眼睛盯着棋盘看了许久,终于扔下手里的几个白子,说:“封爷爷,这次我真的认输了。”

  “好哇,终于说出‘认输了’三个字,不容易呀,太阳从西边出来啦!”老汉仍然乐呵呵地笑着说。

  “封爷爷,我要再跟您下三盘。”看来那少年往日的犟脾气又发了。

  “再下三盘可以,不过你说的话要算数,输了要玩个把戏给封爷爷看,玩过把戏后再和你下。”

  “好,玩就玩!”

  少年说完,从旁边一株小树枝上取下一个鸟笼来,放在棋盘上,笼子里装着三只灰色野鹁鸪,他把笼门打开。

  “小重子,快把门关好,鹁鸪会飞走的。”封老汉在一旁急道。

  “我就是要它飞走!”

  说话间,三只灰鹁鸪都钻出笼外,展翅高飞起来。只见那少年不慌不忙,从口袋里取出三枚梅花镖来,在手心里排列了一下,然后叫一声“去”,三枚镖一枚接一枚地从手心里飞出,直向鹁鸪追去。眨眼功夫,三只鹁鸪一只接一只地坠落下来,身上都插着一枚小小的梅花镖。

  “好镖法!”篱笆墙外的曾国荃不禁脱口叫起来。

  “谁在外面偷看?”在老者俯身拾鹁鸪的时候,少年循声来到围墙边。

  “小英雄,你让我们进来一下好吗?”怀着一股极大的赞赏之情,曾国荃满脸堆笑地问。这样的笑容,通常在这个“铁桶”九帅的脸上很难见到。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进来?”少年似乎不受他这脸笑容的影响,高声责问。

  “我们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想向你们打听一个人。”

  “封爷爷,你说开门让他们进来吗?”少年拿不定主意,转脸问老者。

  “既是远方来的客人,就让他们进来吧!”老者和善地说。

  “那你们就进来吧。”少年说完,跑到门边,把竹制的大门打开了。

  老者请曾国荃一行进客厅里坐,又亲手给他们一一斟上茶。

  “客官刚才说要打听一个人,他叫什么名字?”老者问。少年站在他的身后。

  “他叫康福。”

  “你们找康福?他是我爹爹!”少年忙欢喜地答腔。

  “你就是康福的儿子?”曾国荃欣喜地望着少年,很是高兴,又问老者,“老伯伯,你是……”

  “他是封爷爷,我爹爹的大恩人。”少年又抢着说。

  老者慈爱地说:“他叫康重,康福的儿子,机灵的调皮鬼。”

  “我爹爹不在家,到武当山找朋友去了。”康重又大声说起来。

  “不在家?”曾国荃颇觉遗憾,“几时回来?”

  “说不定,少则半个月,多则二十天。”封爷爷答,“请问先生,你找康福有事吗?”

  “我是康福的朋友,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了。找他也没有什么大事,路过这里,上岸见见他,随便聊聊。”曾国荃说,“封老伯,康伏这些年还好吗?”

  “好,好!”封老汉笑着说,“康福一年四季都住在这里,不大出门,读读书,下下棋,教育儿子,也天天与老汉天南海北地瞎聊。”

  曾国荃想康福既然不在,且自己又必须尽快赶到江宁,遂道:“封老伯,借你一张纸和一枝笔,我给康福留几个字如何?”

  “行。”封老汉刚开口,康重便一溜烟跑进屋,一会儿拿出全套笔墨纸砚来。曾国荃展开纸写道: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