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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不过,在此之先,曾国藩决没有想到,这种现象竟然来源于所谓的办厂的路子不对。

  “以枪支为例,科尔和傅兰雅说,江南总局拥有工役一千余人,造枪的人数有三成,设备也较齐全,经费不愁,西方这样的军火厂,每天可造二十支,而我们每天只能造三支。三支中必有一支调到军营后,只能吓吓老百姓,不能开火射击。

  现在西方各国都在大造后膛枪,我们仍在造老式的前膛枪,上月开始试造林明敦式后膛枪,而这种枪英、美等国已废弃不用,他们在造毛瑟枪、必利枪和黎竞枪。至于说到江南总局的浪费,那更是惊人。容会办、杨提调很心疼,但无力扭转过来。我们造一支枪,需要工料成本十七两四钱银子,而从英、美军火厂直接定购一支同样的枪,只要十两银子就够了。

  威靖号用去十二万两银子,据傅兰雅先生翻译的外国报纸来看,造这样大小的木板船,英国只需要十万两,美国只要九万两就行了。所以我担心,有朝一日会有人提议,停办江南总局,干脆向洋人去买军火兵舰算了。”

  这些天来,曾国藩的头脑被徐图自强的美妙远景弄得热烘烘的,经聂缉槻这股冷风一吹,清醒了不少。他郑重地说:“仲芳,你提出的这两大弊病确实是大问题,若不设法解决,真的会有停办的一天。不过,江南总局决不能停办,它是中国自强的希望所在。我们不能靠买洋人的军火轮船过日子,一旦他们翻脸不卖怎么办?他们要挟勒索怎么办?何况,我们就只能永远不如别人,永远造不出比别人更好的枪炮兵船、炸药子弹吗?仲芳,你平时与傅兰雅先生他们谈过如何克服的办法吗?”

  “他们说,若办厂的根本路子不改变,这两大弊病就不能指望克服。”聂缉槻低声说。

  曾国藩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来。办厂的根本路子,决不是他曾国藩能够改变的,如此说来,江南机器制造总局就只能坐待它的停办关闭吗?中国徐图自强的道路就走不通吗?

  “老伯不必忧郁,事情是人办的,解决的办法总可以想得出来。”聂缉槻心中并无任何主意,他只是凭着一种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心理迸出这样两句话。

  然而,就是这样两句普普通通的话,使曾国藩大为感叹起来。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老了,不行了,顾虑多,忧愁多,当年那种不顾一切拼命向前的勇气少了,胆量也小了,而办大事正是需要聂缉槻这样不畏艰难的后生辈,中兴、自强靠的是他们!想到这里,曾国藩将眼前这位年轻有为的故人之子,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了一番,猛然间,一个念头在心中泛起。他慈爱地问:“仲芳,你父母给你定了亲吗?”

  “没有。”聂缉槻略带羞容地摇了摇头。

  “哦!”曾国藩兴奋地站起来,快活地在客厅里踱了几步,欲言又止。

  聂缉槻莫名其妙地望着这位以威严凝重著称的老伯,不明白自己没有定亲这件小事,何以给他带来如此喜悦!这时,容闳推门进来了。

  “纯甫,你来得正好。”曾国藩招呼容闳,“仲芳跟我谈了半天,关于机器局的管理方面,他有些很好的看法。我走之后,你们两人还可以再谈谈,然后和国栋、雪村、若汀他们一起商量商量,也听听科尔、史蒂文生、傅兰雅等人的意见。下个月,你到江宁来一趟,把商量的结果告诉我。”

  “机器局管理方面的问题,仲芳跟我谈过多次,有些问题正在想办法解决,但根本性的问题我们无能为力。”容闳摊开双手,显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态。“我今天一早到瑞生洋行去了。”

  “瑞生洋行是哪个国家开的?”曾国藩问。

  “德国商人办的。”容闳答,“我告诉他们,明年的煤炭、木材不要他们代买了。”

  “你们煤炭、木材也由外国买来?”曾国藩不悦地说,“进口钢铁、铜、铅说得过去,中国的煤炭、木材还少吗?为何要买洋人的?”

  “以前都用自己的,这是在马制台手里改的。他说,我们要求洋人卖机器卖钢铁,洋人要我们搭买煤炭、木材也不过分,做生意嘛,总要让别人有些赚头。秦道台满口答应,就这样定下来了。这几年因洋煤洋木这两宗,就多支付了二十五万两银子。拿这笔钱造船的话,可以造出两艘威靖号。我想从明年起不再买了,不料瑞生洋行说,秦道台早已签了合同,明年照旧,不能更改了。”

  “秦道台当然帮德国商人说话。”聂缉槻插话,“据说洋人赚一万两银子,要分二千两给他。他这几年利用江南局总办的职权赚饱了。银子究竟得了多少,我们弄不清楚,光西洋自鸣钟,瑞生洋行就送给他七八座,客厅里摆满了洋货。”

  “也有人说,以前马制台硬要我们买瑞生洋行的煤炭、木材,也是因为瑞生给了他的好处。”容闳说。

  “纯甫,你去告诉瑞生洋行,就说我讲的,秦世泰签的合同不算数,我是江南局的督办,以后与洋人的大宗买卖要由我签字才行。”曾国藩气愤地说。

  “大人,这不合适。”容闳说,“以往都是由秦道台出面签的,他签字就算定了。洋人最讲合同,我们现在提出废除,他会叫我们赔偿损失,那我们会更吃亏。”

  曾国藩听了作不得声,心里骂道:“好个以权谋私的秦世泰,非要撤他的职不可!”

  “容会办,瑞生洋行的事,话又得说回来。”聂缉槻说,“不买他的煤炭和木料,他就不会卖钢铁,转而只得向英、美洋行去买。英、美的钢铁贵,质量还不如德国的好,两相抵消也省不了多少钱,关键是我们自己要开矿,要办炼钢厂,不过,这事怕也要在七八年之后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曾国藩心想,“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自己太落后了,家底太薄了,眼下只有吃些亏,忍辱负重,十年二十年后就好办了。”

  想到这一层,曾国藩略觉宽慰。他对容闳说:“瑞生洋行的买卖,我们再仔细权衡一下,我现在要跟你提另一件事。”

  “什么事?请大人指教。”容闳说。

  “你要利用机器局的有利条件办一个学校。”曾国藩严肃地说,“世上一切事都是人做出来的。有人才,才会有事业。国家要中兴,要自强,就要开局办厂,造机器,造军火,造轮船,而这些都要人来做,要靠有血性有本事的人来做。人才不是天生的,靠的是教育培养。机器局有这么多好匠师,又有翻译馆,译了许多外国书报,具备了办学校的良好条件。你这个当会办的要把这事摆在第一位,选拔一些聪明好学的年轻人,聘请傅兰雅教洋文,科尔、史蒂文生以及仲芳的姐丈等中国匠师教技术,雪村、壬叔、若汀教数学、化学,再要惠甫、叔耘讲操守,讲礼义廉耻,经过十年八年的教育,机器局就会有一大批品学兼优的专家,机器局岂有不兴旺的道理!”

  “老伯的指教太好了,学校开办起来,我第一个报名。”聂缉槻喜形于色。

  “你既当学生,又当先生,有些课也可以由你讲。”曾国藩笑着说。

  “学校一定办。抓紧时间筹备,还要建几间房子作校舍,力争明年下半年办起来,到时第一堂课请老中堂讲。”容闳坚定地表态。

  “行!”曾国藩兴奋地说,“我的第一堂课就讲卧薪尝胆,徐图自强。”

  “大人,还有一件事,卑职心里想了很久,因为兹事体大,一直不敢轻易提出。”容闳神色庄重,看来是要谈一件十分重要的大事。

  “你说吧,我替你谋画谋画。”曾国藩鼓励他。

  “刚才老中堂提的开办学校,培养人才,的确是大清王朝中兴自强的百年大计。这是一个方面,即在国内造就人才。另一方面,我们还要派人去国外,向洋人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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