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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次日下午,曹锟在他的住所光园摆了一桌宴席,除夏寿田外,另有两位姓张姓李的幕僚出席作陪。

  “皙子先生来了,欢迎欢迎!”杨度刚由夏寿田陪同走进光园餐厅,曹锟便跟着走了进来,大声地打着招呼。

  曹锟长得人高马大,魁梧健壮,四十多年闯荡江湖、喋血沙场的经历养成了他既粗鲁又豪爽,既专横跋扈又重情义的性格。他文墨不多,对读书人有时轻蔑至极,有时又很看得起,这多半取决于他对这个人的印象好坏和此人的实用价值。他信赖夏寿田。因为夏寿田出自名门,点过榜眼,这些都是贫贱出身的曹锟望尘莫及的。更重要的是夏寿田为人谦和,忠于职守,没有通常文人才子那种懒散傲慢气。衙门里凡文书一类的事,他都放心交给夏寿田去办理。曹锟更看重杨度。这是因为杨度不仅有夏寿田所有的才学,还有夏寿田所缺乏的权谋。而权谋这类东西,在这个以利害得失为办事准则的北洋军阀的心目中更为重要。当年当他得知以兵变来阻止南迁的主意出自杨度时,佩服得不得了,叹惜自己身边没有这样好的谋士。

  “好几年没有见到大帅了,大帅现在是声威盖天下,眼看就要追上当年袁大总统了!”

  杨度这句恭维话让曹锟听了高兴,他拉着杨度的手,亲热地说:“六七年没有见面了,听说你闭门礼佛,看破一切了,是不是?”

  “闭门礼佛是真,看破一切却还没有做到。”杨度打着哈哈说着。

  曹锟抓了抓光光的大脑袋,咧开大嘴说:“我说皙子呀,你一定是灰了心才去念佛的,这点你瞒得过别人,瞒不了我。黎元洪那人是胆小鬼,一贯看别人眼色行事。你那年完全不要理睬他,也不要到天津去,就应该到我这里来。我保你天天喝酒吃肉,屁事都没有。扶老袁做皇帝有什么错?当初若是老袁做成了皇帝,说不定天下早太平了。今后若有机会,我老曹还想做皇帝哩!到那时,皙子你扶扶我吧!”

  说罢哈哈大笑,满口又黑又大的牙齿就像一块块生了锈的小铁片。

  曹大帅的这番话,令杨度又是佩服又是诧异。佩服他看事情眼亮心明,说起话来一针见血;诧异他对已是过街老鼠的皇帝还这样垂涎不已。这次是要求他办事,只能顺着他。于是,杨度一本正经地说:“大帅,若是天命归于曹氏的话,我愿做荀或、郭嘉。”

  与许多不读书的中国人一样,曹锟关于三国时期、北宋时期的历史比较熟悉,这方面知识的得来靠的是《三国演义》、《水浒传》两本书以及戏台上茶楼里关于这两本书的传播。“天命归于曹氏”这句话,他听过不知多少回了,但过去从未将彼曹与此曹联系起来。杨度这句话,猛地惊醒了他:今天的曹锟不就是当年的曹操吗?仿佛真的天命将要归于他似的,曹锟浑身的热血一下子被激动起来,他指着餐桌招呼着:“皙子,请上坐!”

  杨度赶忙说:“大帅在此,我岂能上坐。”

  “今天专门请你,我和午贻,还有张秘书李秘书都是陪你的,你当然坐上席。”

  说罢,不由分说地把杨度推到上席,自己挨着他坐下。

  张、李两秘书也拱手说:“久仰皙子先生高名,今日有幸同桌,荣耀荣耀!”

  一道道的菜上来了,全是素的,没有一碗荤菜,连酒都是清淡清淡的水酒。

  曹锟对杨度说:“午贻说你如今是真正的佛门居士,断了荤腥,我们今天陪你一起吃素。”

  杨度说:“大帅如此客气,受之不起。”

  喝了几口酒后,曹锟说:“皙子,你这次为何事到保定来的?”

  “这次是中华佛教总会请我来功陵寺调解的。”

  中华佛教总会成立十来年了,但在坐的,除夏寿田外都不知道中国还有这样一个机构。佛门应是清静无为的,这么说来,和尚们也有纠纷,要上告总会请求调解?杨度这小子,转眼间又成了佛界里的钦差大臣?所有这些,都让曹锟和他的秘书们很感兴趣,皆放下筷子,听他叙说。

  杨度将他昨夜编好的故事说了出来:“功陵寺的住持镜月法师,是一个在佛学界颇有声望的高僧,他有个弟子叫水云。二十年前,镜月亲自主持水云的剃度,向他传经授法。水云人很聪明,也很能办事,镜月十分器重他,将他慢慢提拔上来,一直做到功陵寺的监院,位在镜月之下,众僧之上。没有镜月,就没有水云的今天,论理,水云应该终生视镜月为父才是。”

  曹锟点头说:“是应该这样。为人处世,‘义道’二字是不能忘的。”

  张、李二秘书也附和着。

  “但水云不是这样一个人。”杨度继续说,“在功陵寺里,水云对镜月师父长师父短地叫得亲热,对镜月吩咐的一切也恭敬从命。而一离开功陵寺,他就处处标榜自己,给十方丛林的印象是,功陵寺的兴旺,完全是他这个做监院的功劳。”

  “这个和尚不地道!”曹锟夹起一块大笋片在口里嚼着,同时发表评论。

  “今年,佛界传出消息,说是要改选总会长了,各大寺院里的高僧们都动了心,跃跃欲试,就像俗世有力者想竞选总统似的。”

  杨度这个比喻,招来满桌听众的笑声。曹锟又发议论了:“他妈的,佛教界也和我们一个样!”

  “佛门等级森严,规矩极多,上指使下,下服从上,这些纪律决不能违反。”夏寿田有意加以阐发,“皙子这个比方打得最恰当。各大寺院的住持好比各省的督军,监院、知客好比督军下面的师长、旅长,而总会长好比大总统。”

  杨度向夏寿田报以会心一笑,赞赏他在关键时刻的配合,对于像曹锟这种没有文墨的莽夫粗人,适当的时候是要略作点破,不然,说不定他真的把它当作佛门故事来看待了。

  “水云一心要当佛教总会的会长,他在上海、北京等地到处活动。一方面拉拢北京法源寺、上海静安寺、宁波天童寺几个极有影响的寺院的监院、知客、维那,要他们起来反对本寺的住持,使得他们都选不上会长。另一方面又四处说功陵寺的镜月法师年老体弱,不能管事了,宜退居静养。总之,水云想尽一切办法抬高自己,打击别人,最终的目的是为了获得佛教总会会长的宝座。佛教总会的各位理事于是请我来功凌寺实地考查一下,看看水云究竟够不够做总会长的资格。因为当年筹建佛教总会时,是我代他们向载沣传递申请的,而第一任会长寄禅法师又是我的好友,故同意代他们来保定一趟。”

  杨度说到这里,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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