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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从总统府内史沦为帝制余孽的夏寿田,一直保持着心态的平静。他本是一个没有多大事功欲望权力欲望的人,他的最大兴致不是做官,而是吟咏于诗书之中,寄情于山水之间。先前做内史,他无意利用这个重要的职务为自己谋取什么,现在丢掉了这个职务,他也丧有觉得损失更多。将近五十岁的前榜眼公,历尽国乱民危、父丧妾死的人世沧桑后,更为自觉地服膺道家清静无为的学说,并自号天畸道人。皙子由庄入佛后,邀请他和叔姬陪伴,他也欣然依从。儒、道、释三门学问,历来是三峰并峙。前面两座峰都已入山探过宝,岂可置第三座于不顾?何况与他一起游这座西天灵峰的,还有一位世间难觅的才女。

  夏寿田很是佩服叔姬的才华。当年东洲岛上,叔姬一曲《玉漏迟》压倒须眉的往事,一直深深留在他的记忆中。后来彼此南北睽违,联系不多,然心里总记得。三年前,夏寿田从西安回到北京,与叔姬久别重逢,二人都很快乐。以后夏寿田常去槐安胡同,与皙子谈国事的时候少,与叔姬谈诗文的时候多,越谈越觉得叔姬并非等闲。有时,他们也谈起婚姻,谈起家庭。夏寿田对叔姬心中巨大的悲苦甚是同情,他甚至为此感到内疚,因为叔姬和代懿的结合,是他第一个提出的,他后悔那时对他们两人都了解不够。

  是敬佩叔姬的才华,是怜悯叔姬的处境,是救赎当初的过失,抑或是别的什么微妙的心思?夏寿田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出于何种原因,他一直没有把陈氏夫人接到北京来,而槐安胡同却有股强大的力量在吸引着他。

  洪宪帝制失败后,他居然神差鬼使似的,没有在杨宅墙壁上再挂岳霜的《灞桥柳絮图》,也没有在案头上再摆上爱妾的玉一照。这个细一微的变化;杨家所有人都没有觉察出来,却给叔姬以极大的抚慰和满足。就冲着这,叔姬仿佛觉得照顾体贴这个落难的男子,是自己应尽的责任。

  叔姬心里清楚,跟代懿结樆二十年来,不要说这些年了,就是刚结婚的那几年,她也没像一般多情的少妇那样,对自己的丈夫爱得疯狂,爱得深沉。她的脑海里总抹不去夏郎的丰采,心灵里总割不断对夏郎的绵绵思念。从日本回国后,夫妻关系中有了一道深刻的裂缝,叔姬更是常常捧起夏寿田送给她的那朵大红宫花,痴痴地望着它,晶莹的泪水悄悄滴在花瓣上。有时她也会从陪嫁的红木箱里翻出少女时代绣的五彩鸳鸯戏水荷包来,轻轻地抚摸着那两只游戏于莲荷中的鸳鸯。在万千愁结越结越紧时,她只有以抚枕痛哭来做一番暂时的解脱。

  也真是老天不负有情人,十多年一后,哥哥竟然与夏郎同官京师,而母亲又决定与嫂嫂同行北上,叔姬不顾丈夫的请求、公公的劝阻,毅然随母嫂来到北京,她要努力寻觅当年的温馨。然而,她失望了,因为夏寿田那时并不在北京,为一座孤坟而滞留西安。

  好了,夏郎终于返回北京,能常常和自己叙旧聊天、谈诗论文了。尤其是这次的逃避通缉,从槐安胡同到海河洋楼,又从海河洋楼回到槐安胡同,叔姬感觉到夏郎是完全回到了自已的身边,因为那道由岳霜的遗物而筑起的樊篱已经拆除了。

  代懿离开北京回湘潭前夕,一再请求叔姬和他一道回家。叔姬尽管很想念儿了,但还是硬着心拒绝了。儿子快二十岁了,不太需要她的照顾了,而夏郎却令她缝蜷缠绵,难舍难分。

  多少个旭日东升的清晨,叔姬对着窗外,凝视小庭院里的夏郎在屏息静气地练太极拳;多少个人静更深的月夜,叔姬披衣走进隔壁的房间,为灯下的夏郎添水续茶,叮嘱他早点安歇;多少个神清气爽的上午,叔姬和夏郎相向而坐,读佛经,参禅理;多少个蓦色苍茫的黄昏,叔姬伴着夏郎,散步柳枝下,议汉文,说唐诗。在这种时候,叔姬心里充溢着甜蜜和幸福。她感激上天终于酬答了她二十多年的苦苦相思。她有时朦朦胧胧觉得过去的一切都是梦幻,而跟下才是真实的。她应该是从未嫁给王家做媳妇,夏郎也从未有过别的女人,才高气傲的叔姬和风神俊逸的夏郎,天地同时诞育他们的目的,便是为了让他们能比目遨游,比翼齐飞。有了这,今生还求什么!

  秋风起了,葡萄架上的青叶渐渐变黄,叔姬惦念着远去庐山的哥哥,盼望他一路平安早日归来。这时,她忽然发现葡萄架边正一前一后飞着两只蝴蝶。前面的那只是黑褐色的,翅膀较大,上上下下的,飞得潇洒自如。后面的那只是粉白色的,翅膀较小,左左右右的,飞得飘逸优美。小庭院里很难有蝴碟飞进来,何况时序已是初秋!

  叔姬饶有兴趣地观看,看着看着,她的双眼模糊了,迷濛了,面前出现了另一番景象:阳春三月,百花竞开,归德城外,山青青,水粼粼,一个少女在嬉笑着,奔跑着,追逐一只少见的蓝黑相间的大蝴蝶。一会儿,一个英俊青年帮着少女扑捉。他逮住了这只蝴蝶,但他跌倒了,满手掌都是血。少女从他手里接过蝴蝶,发现他的辫子异于常人的黑亮。就在那一刻,少女的心中涌起一股浓浓的春情,仿佛造化所孕育的迷人春意,瞬时间全部贯注了她的胸臆。

  啊,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的时光一眨眼便已过去,二十多年前的此情此景却永远不会忘记。为了留住青春年代的美好回忆,为了纪念那段铭心刻骨的情怀,叔姬决定精心精意地填一闺词。她选择了姜夔自制的音律最美的《疏影》作为词谱,标题定为《秋蝶》。

  叔姬因身体多病,多年来已不做诗词了。她今天兴冲冲地铺纸磨墨,将词名写好后便托腮凝思起来。夏寿田一早便到琉璃厂寻书去了,母亲在厨房里帮黄氏嫂子洗菜做饭,何三爷早在去天津前就辞退了,故而大门一天到晚都关着。小小的四合院,静静的,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慢慢地,云层越来越厚,天色变得灰暗了。一阵北风吹来,夹杂着飘飘雨丝,洒落在地上,将几片枯萎的葡萄叶一起带下。沟边砖缝里的小草在寒风中抖索着,犹如乞儿似的可怜。定睛看时,那两只蝴蝶却不知何时不见了,庭院里顿觉冷落。叔姬觉得有点凉意、她赶紧将那件镶着孔雀毛的披肩披上,却依然不敌寒气的侵袭。她明白了,这寒气原来是从心里冒出来的,再厚的衣服也抵御不了。她想起易安居士晚年的作品来。那诗词中的意境与早年的迥然不同,尽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渗惨戚戚”的味道,即便是“元宵佳节,融和天气”,她也会想到“次第岂无风雨”。唉,宇宙间的春天已经过去,人生的春天也早已逝去,再美好的回忆亦只是回忆而已,它哪里能够代替活生生的现实!现实是徐娘半老,血气已衰,再也不会是采花酿蜜的春蝶,而是躲风避寒的秋蝶了!

  想到这里,一股无可奈何的悲哀感再也排遣不掉,笔底下流淌的竟是满纸淡淡的怨愁:

  看朱又碧,叹四时荏苒,佳景非昔。纤影徘徊,似喜还愁,无言也自堪惜。

  妖娆意态宜妍暖,争忍听寒风萧瑟。暗销魂,粉退金残,恨入修眉谁识?

  凄寂青陵旧见,丝丝嫩柔柳,时又飞雪。本是无情,自解翩翾,忘却去来踪迹。

  当年幸入庄生梦,自不管露红霜白,且漫夸冷菊夭桃,一任春华秋色。

  写完后,叔姬再吟诵一遍,竟然完全不是动笔前的初衷了。她叹了一口气,倒在床上昏昏睡了过去。

  午后,夏寿田回来了。他今天在琉璃厂访到了一幅北魏碑的拓片,进门便径直向叔姬的房间里走来,要与她共同欣赏。

  房门虚掩着。他推开门,只见叔姬睡在床上,正要退出,一眼瞥见书案上摆着一张诗笺。夏寿田拿起一看,正是叔姬上午所填的《疏影·秋蝶》。看完后心想:叔姬多年不做诗词,今日所吟,分明比过去更深一层意境,尤其这番“一任春华秋色”的道家真意更是难得。不要冷淡了她的秋兴,我来和她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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