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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行,我等着你们回来听我讲老庄。”王闿运满含深情地说,“我近来常常梦见我们师生当年在东洲切磋学问欣赏湘江桃浪的情景,梦境的四周总是碧波荡漾桃花灼灼的,你们也一个个都是英气勃发的翩翩美少年。”

  杨度被老师的一片深情所感染,说:“是呀,我这一生最美好的岁月就是在东洲度过的,真想时光倒流才好。”

  好容易轮到周妈可以插上一句话了,她咧开大嘴笑道:“那时候我的精力也好,天天为你们煮饭烧茶也不觉得累。皙子一来明杏斋就和先生高声谈话,一通宵不睡觉,老头子那时也和年轻人一个样。”

  夏寿田感触地说:“杏坛讲学,洙泗诵书,那情景才是人间最圣洁最高尚的图画。这个世界,无论官场还是商场,都难找一块干净之地。”

  “午贻这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王闿运无限欣慰地说,“不过,话又要说回来,对年轻人只能授帝王之学,老庄逍遥之道也是要到中年以后才能接触,我的教授方法并没有错。我这半年办国史馆,用的都是逍遥之道。说穿了,就是不做事,不做事才是惟一可取的,越做事则离正道越远。有的事,任你怎么努力也不能成功。我原希望你们,尤其是皙子能效法我,但没有做到,于是只有采取冷漠的态度。”

  “先生,”杨度插话,“照你老刚才所说,学生这几个月来做的事,抑或是背离了正道,抑或是毫无成功的可能?”

  王闿运端起桌上的茶盅,喝了一口,思索片刻说:“皙子,你也是不惑之年的人了,这些年又活跃在枢要之间,你应该比老朽要懂得更多。老朽对当今政局所要发表的意见,大概都是隔靴搔痒的废话。”

  夏寿田、杨度一齐说:“正要听先生的指教。”

  “要说你们改共和为帝制,我原本没有什么不同意之处。我一向对你们说,中国只能行专制,不能有民主。人人都做主,实际上是人人都做不了主,这个世界就一定会乱得一塌糊涂。”

  这几句话甚合学生们的胃口。杨度破例为老师夹了一块酥软的蛋糕。

  “但可惜,你们也和做先生的我一样,是不逢其时,不遇其人。”王闿运转了语气。“所以,我估计你们的努力是白费的,我甚至担心会惹起众怒。”

  “惹起众怒,”这是张一麟“当今晁错”的另一种说法,杨度已不感到惊恐了,只是有一点他始终不能明白,共和转君宪,总统变皇帝,既有军队的拥护,又有各省国民大会的拥戴,再加之有德国、英国、日本的支持,为什么湘绮师总觉得此事必不可成呢?他想起戊戌年老师在东洲小岛上对几千里外京师政局的惊人判断,尽管现在老师衰老了,但他有丰富的政治阅历,而且身居京师,他一定有其特别的看法。痴情于新朝宰相的帝王之学传人,仍需要老师的智慧。

  王闿运又一次拿起毛巾擦了擦双眼,继续说:“胡汉民在报上发表文章,说袁慰庭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严范孙面谏慰庭,说他坐失了两个好机会,而现在共和已深入人心。胡、严可谓反对帝制的代表人物,他们的理由也有代表性,但是他们都没有看出一个最要害的原因。正是因为它,才使得袁慰庭做不了李渊、赵匡胤。”

  一向有惊世骇俗之论的湘绮师,看来又要发表异于常人的高论了,两位弟子凝神听着。

  “要说这个最大的障碍的设置者,还得要追溯到曾文正。”

  这话怎么说起,杨度、夏寿田都不明白。

  “当年曾文正拯乱世,扶倾危,天天处在争斗之中。那时他身边有一个绝顶聪明的幕僚,此人不是我湖湘才俊,而是江苏智者赵烈文。他看出了曾文正在十分的争斗中只有三四分是与长毛斗,倒有六七分是在与祖宗成法斗。”

  与祖宗成法斗?杨度、夏寿田都瞪大了眼睛。

  “这个祖宗成法是军权财权归于朝廷,各省不能分润。曾文正办湘军,兵由将挑,将由帅定,粮由饷买,饷由自筹。这种做法完全与祖宗成法背道而驰。但事急势危,不得不如此,曾文正把朝廷的权夺到自己的手里。到了战争后期,湘军各路统帅个个仿效,遂形成了军中之军的局面,不但朝廷不能调遣,连曾文正本人也指挥不动了。到长毛平定论功行赏时,全国十八个省有十三个省的督抚是湘军将领,而这些督抚都有自己的军队,俨然一个个独立王国。赵烈文看出了这个局面所带来的恶果,悲叹藩镇割据又会重演了。到了后来,李少荃的淮军有过之而无不及。经过几十年的演变,渐渐地成了定制,也就酿成了中国政治的最大弊病。”

  王闿运喝了口茶,歇一口气后接着说:

  “袁慰庭办北洋军,用的也是曾文正、李少荃的老法子。二十年下来,他手下的主要将领,如冯国璋、段祺瑞等人也都形成了自己的气候。而且中国现在的军队并不全是北洋派系,张之洞在湖广,刘坤一在两江,岑春煊在两广都练了新军。后来,在辛亥之役、癸丑之役中,各省都督又都乘机建立了自己的武装力量。从湘淮军以来,各省行政长官都有自己的军队,这已是见怪不怪、常规常例的事了。袁慰庭明为北洋派的鼻祖和统帅,其实他能调动的军队已经很有限了。在共和制度下,大家都名为主人,或可相安无事,一旦他要做君父逼人家做臣子的时候,这些人便服不下这口气了。皙子、午贻,你们明白了吗,袁慰庭做不成皇帝,其原因乃在萧墙之中。我老了,不愿再在北京亲眼目睹这场残杀,我要回湘绮楼去读我的《逍遥游》去了!”

  王闿运发下的这通大论,把两个弟子镇得无言可说。夏寿田顿增一番历史知识,杨度则仿佛有大梦初觉之感:先生说的这个道理,自己压根儿都没有想到呀!“宪法之条文,议员之笔舌,枪炮一响,概归无效”。自己的这句名言,眼看就会在各省军阀的枪炮声中兑了现!

  代懿进来说,行李都已装上车,卧铺也已安置妥当,请父亲大人到车上去休息。大家于是离开酒馆,上了马车,来到前门车站。在众人的簇拥下,湘绮老人登上了开往汉口的夜班车。

  薄暮降临的时候,站台上亮起了昏暗的煤气灯。突然,车头响起巨大的轰鸣,在一声拖长的鸣叫声中,笨重的铁壳车厢开始移动了。湘绮老人猛地从卧铺上爬起,将头伸出窗口外,用沙哑的嗓音对着月台上挥手告别的杨度喊道:“皙子,早日奉母南归,我在湘绮楼为你补授老庄之学!”

  杨度被先生的这番情意深深地感动了。他重重地挥着手,大声回答:“你老多多保重,我会回来的!”

  冒着冲天烟雾的蒸汽车头拖着灰黑色的长长的车厢,“呼哧呼哧”地向南方驶去,杨度呆呆地站在月台上目送着。很久很久了,他仿佛还看到老师那颗须发皆白的脑袋依旧挂在窗外,似乎还在声声叮嘱他:“皙子,早日奉母南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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