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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王闿运说:“过了八十后差多了,八十以前完全可以跟年轻人比食量。”

  又对袁世凯说:“四十多年前,令尊任江南盐法道时,有一夜我和他豪饮,两人一人喝了十杯古井贡酒都没醉。那一次你也去了,你还只有十二三岁,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袁世凯点头。

  “令尊要你叫年伯,你那时乖得很,连叫两声年伯,这事你还记得吗?”

  叫王闿运年伯的事,袁世凯也记得,但他却说:“这倒记不得了。”

  王闿运心里又不高兴起来,说:“叫我年伯,我是当得起来的,我比令尊要大两岁。只是现在你是总统,我不要你当着大家的面叫我年伯了。”

  说罢哈哈大笑起来,大家也笑起来,袁世凯觉得不太好意思。

  吃完饭后,袁世凯招呼大家都进茶室喝茶,他自己照例喝的是人参枸杞汤。

  “王壬老,这次请您进京,是想借助您的大名办好民国国史馆,委屈您领衔当个馆长。”

  袁世凯一开头便提馆长的事,使王闿运不舒服。他希望的是借国史馆长的名义请他进京,然后以帝王之师的礼仪款待他。吃完饭后,袁世凯应单独向他请教国是,就如同前代皇帝单独见宰相一样。可现在当着这多晚辈的面,随随便便跟他谈国史馆的事,分明与他进京前自己的想法相差太远,便说:“我老了,做不得馆长了。”

  袁世凯说:“国史馆也不过是收集点史料保存着,有哪位大老去世了,找出来,给他做篇传记罢了。平时没事,也不要您自己动手。你提出个名单出来,给您配几个助手。事情让他们去做,您在家养着就是了。”

  既没事干,叫我来做什么?到北京来养老?王闿运肚子里憋着气。在由汉口开往北京的列车上,王闿运回味着王金玉的话,深觉她的话有道理。自己应该以姜子牙那样的身份向袁世凯剀切指陈时弊,并提出一整套国策来。关于国策,他想了很多,除王金玉所提出的息党争、利民生之外,他还想到要强军队、奖农桑、兴教育、薄赋税等等,历朝历代行之有效的措施都要逐步地提出来。可是,这位当年的年侄而今的大总统,却似乎根本没有把他当作国师来看待,只是把他作为一个大文人供养在北京,提高国史馆的身价而已。

  “天气好,您身体也好的话,想到哪里去玩玩,只管叫皙子和午贻告诉我一声就行了,款项就从国史馆经费里开支。身上哪里不舒服,总统府里有医生,外国的中国的都有,您可叫午贻安排他们去……”

  袁世凯不断地开出优惠条件来,作为接待老名士的见面礼,而年虽老雄心犹在的老名士却越听越烦,双眼慢慢地合上了。

  袁世凯见王闿运已打磕睡,便停住了口。他自己每天必须午睡,通常情况下都不破这个习惯,何况下午还有德国、美国两国公使要接见,陆海军大元帅统率处还有重要军务要商讨,这些都比与国史馆长聊天要重要十倍百倍。他起身对大家说:“王壬老年纪大了,到底精神不济了,你们扶他到客房去休息,我也睡午觉去了。”

  又特为对杨度说:“王壬老年纪老了,我也很忙,不能多过问,国史馆的事,能做到哪步就到哪步吧!”

  说着“噔噔噔”地离开了茶室。

  待大家送袁世凯出门后再返回时,王闿运早已睁开了眼睛。蔡锷上前说:“你老睡醒了,大总统刚走。”

  王闿运说:“我刚才睡了一会儿,做了一个梦,你们猜我梦见谁了?”

  杨度问:“你老梦见谁了?”

  “我原想去梦见周文王,谁知梦见的却是宋襄公。”

  大家都不大懂王闿运话里的意思,只有杨度明白老师是对袁世凯不满意,袁世凯在老师的心目中不是礼遇姜子牙的周文王,而是自以为是的宋襄公。但杨度相信,老师只要在北京住上一段时期后,是会改变对袁世凯的看法的。何况他的宏图大业还没有好好地向老师陈述,垂暮之年的老师若是知道自己奋斗一生的理想就要变为现实,难道还不会全力支持弟子的行动吗?

  被辉煌的明天所激荡的杨度,决心以他整个生命作为代价,义无反顾地在中国政坛上实施他的这番宏图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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