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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梁启超感慨起来:“就我自己的愿望来说,我什么政事都不想一干了,不独这个币制局长不做,就是给我一个国务卿也不做。这几年的国事真让我厌了。不过,每当我想起复生、佛尘,想起许许多多为中国的新生而付出生命的朋友,我便不得不打叠精神干。国家是我们自己的国家,若我们都图个人的安逸,隐居避世,不负责任,这个国家交给谁?”

  梁启超这话说得沉痛,也说得实在,酒席上的每个人都是对社会对国家有强烈责任感的热血汉子,对这话都从内心里表示赞同。

  “十六年过去了,十六年前那次在时务学堂的聚会,我始终不能忘记。”梁启超又满怀感情地说。

  “我们都不会忘记。”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梁启超说:“所幸十六年过去了,除复生、佛尘为国成仁外,我们活着的人都在努力,也无愧于岁月,尤其是松坡,在云南练出了一支劲旅。国家还未走上正轨,安定乾坤,还得靠真刀实枪。”

  蔡锷感激恩师对他的殷切期望,说:“卓如师放心,学生练出的军队决不会成为谋取个人私利的工具,一定要使它成为安定国家保卫百姓的长城。”

  “壮哉!松坡,我敬你一杯。”熊希龄举杯。

  “不敢当。”蔡锷说着,先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在座的人都是国之英才,杨度极想他们都能成为自己未来宏伟事业的支持者。他大声说:“刚才任公说我们十六年前痛饮时务学堂的事。诸位是否还记得当年我们对着天地神明起下的誓言么?”

  “如何不记得?”蔡锷回忆道,“当年是复生先生带头说的,我们都碰杯赞同的。他说,我们几个人今后不论做什么事,从政也好,练军也好,治学也好,都要为了救国救民这个大目标。又说只要为了国家和人民,不论谁有事,我们其他人都要尽力帮助。”

  刘揆一也说:“我也记得,复生先生是这样说的。”

  熊希龄笑着说:“我打算办一个慈善机构,收留孤寡老人和无父无母的儿童,你们哪位或是发了大财或是掌了实权,希望资助资助我。”

  众人都说:“办慈善机构是大好事,理应支持。”

  杨度立即表态:“舍弟重子日前来信,说华昌炼锑公司赚了点钱。秉三兄,只要你挂牌办事,我就以华昌公司的名义捐赠十万元大洋!”

  “好!”熊希龄起身。“皙子,我敬你一杯。”

  在大家的鼓掌声中,杨度豪迈地喝下了这杯酒。

  梁启超被杨度的豪气所感染,充满感情地说:“从来乱世多英豪,我不幸生当乱世,也有幸于乱世中结识众多英豪。南海师,中山先生,并世两圣人,都是几百年间才出一个的人物。戊戌年遇害的六君子以及后来的佛尘兄,也是古今少有的慷慨烈士,还有克强、宋卿、季直、组庵及在座诸位都是与历代开国名臣相并列而无愧的英杰,都是后世子孙笔下的人物,趁着我们都还健在,要把档案材料留下才好。”

  “是呀,”翰林出身的熊希龄忙接言,“历朝历代都有国史馆,我们何不向总统提议设立一个国史馆。”

  “对,我也正是这个意思,我估计项城也会同意的。”梁启超用手理了理垂下来的长发,说,“建国史馆不难,难的是找一个主持国史馆的人。”

  刘揆一拍了拍手掌说:“现有一个绝好的人物在,只要他肯屈就,定要使前代所有国史馆的主持人黯然失色。”

  梁启超笑道:“是个什么人,让我们霖生这样推崇备至?”

  众人都竖耳聆听。

  刘揆一笑着说:“卓如师,您的太老师您忘记了?就是王湘绮老先生呀!”

  梁启超连连点头:“是的,是的,王老先生果然是极好的国史馆主持人。”

  熊希龄说:“要说让湘绮先生来京主持国史馆,那自然没得话说的。只是老先生一生不愿做官,过去在曾文正公幕中,也只是做一个来去自由的客人,不肯接受官职。现在八十好几了,他肯放弃素志来做官吗?况且还不知他身体如何,北京冬天又冷,他能适应吗?”

  刘揆一说:“老先生身体倒还硬朗。前向我的一个叔伯兄弟来京,说亲眼看见他老人家在湘潭街上走,不用人扶,也不用拐杖,腰板还挺得直直的。就不知他肯不肯屈就了。”

  蔡锷笑道:“要请动王老先生,这个本事只有皙子先生才有。”

  大家都看着杨度。

  杨度一直在听大家的议论,没有插话,心里却想了很多。他首先想到的是,设立国史馆的建议很好。它的好并不在于收集民国史料,而在于它是一个较为合适的可以请来湘绮师的机构。杨度知道,湘绮师绝对不会屑于做一个国史馆的馆长,但他却乐意做帝王之师。老人家研习一辈子帝王之学,年轻时不曾付诸现实,垂暮之年若有所展布的话,他也会感到高兴的。不过这还在其次。因为他毕竟年事已高,不可能身任艰巨,况且现在的时势已与六十年前大不相同,他无西学,也未见得能把国家治理得好。杨度其实并不指望王闿运真正做帝王之师,他期待的是老先生能以其并世无双的特殊阅历和一代文宗的名望,来做他本人正在进行的这番事业的谋士和后盾,帮助他将帝王之学付诸实践。

  杨度相信为帝王之学奋斗了一生的恩师姻丈是不会失去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的,于是慷慨允诺:“诸位放心,我一定会把湘绮师请来北京的。”

  蔡锷乐道:“我今天请客,原是为家母和贱内来京邀大家聚一聚,却不料为国家办成了这样一件大好事,真是荣幸已极。来,让我们为国史馆的筹建,为湘绮老先生的来京,预先干个杯,祝愿这两件事都顺利办成。”

  “说得好!”大家都兴高采烈地举起杯子,为无意之中提出了一条好国策而干杯。

  八十三岁高龄的湘绮老人近来心情特别舒畅,这是因为远嫁贵州的七女棣芳回娘家省亲来了。

  棣芳出阁将近二十年了,只回过娘家两次。一次是嫁后三年,抱着刚满两岁的儿子和丈夫丁体晋一道回云湖桥看望老父。湘绮老人见女儿的家庭生活美满幸福,乐得合不上嘴。棣芳在家里住了两个月,老人天天逗弄着外孙子,和女儿说说家常,也帮女儿改改诗,日子过得很是惬意。女儿一家回贵州后,老人长时间闷闷不乐。第二次是四年前,正当中年的丁体晋忽然得急病死了,棣芳哭得死去活来。王闿运也很伤心,写信要女儿回娘家住一段时期。棣芳带着十二岁的女儿少春回到娘家,父女见面抱头痛哭。老人安慰女儿,死生有命,不必过于悲伤,要好好地活下去,要把儿女抚养成人。为了冲淡女儿的悲痛,老人天天给女儿讲诗文,少春也在一旁听。少春像母亲小时一样的聪颖好学,老外公很疼爱她,亲自教她吟诗填词。

  棣芳借文字遣散愁思,写了不少诗,老人细心替她修改,帮助她提高。在娘家住了半年后居然成诗一百余首,加之做闺女时写的七八十首和出嫁后十多年的二百多首,共有四百来首诗了。老人要兑现嫁女时的诺言,也为了给新寡的女儿添一种慰藉,拿出三百两银子来,请了一个好刻工,足足刻了一个月,为女儿刻了一个诗集,取名《念云诗草》。念云,就是怀念棣芳的生母莫六云。这两个字,寄托了父女二人共同的情思。《念云诗草》刷印了二百册。竣工那天,老人摆了六桌酒,请来四乡文人,把女儿的《念云诗草》介绍给大家,又每人赠送一册。老父深厚的慈爱,令棣芳感激莫名。八个月后,棣芳心情已趋平和,湘绮老人这才同意她们母女回贵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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