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唐浩明 > 杨度·下 | 上页 下页


  “什么事,你说吧,只要是凡俗人可以办到的,我都会尽力去办成。”杨度极为诚恳地表示。

  “不必说得这样严重。”寄禅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对于你来说,此事并不难。我的诗文集自己虽编了一下,但未完工。我死后,这些诗文全部交付给你,你帮我清理汇编出来。若遇得机会将它刻印两三百部,分送给我生前的师友们。师友名单,我都开列了。”

  杨度立即答应:“法师放心,我一定会把此事办得好好的,一定会刷印出来,分赠佛界诗界。”

  “好,我谢谢你了。”寄禅的双眼里似乎增添了几分生气。“皙子,我之所以请你来编,是想借重你的大才。你是知道的,我念书不多,学问浅陋,诗中若有写错了的字,用错了的典,请你帮我改过来,莫让八指头陀遭后人讥笑,更莫让八指头陀贻误后世读者。”

  苦苦修炼了四十五年,仍然没有把传名之心泯灭,临到终期,尚如此郑重地交待自己的诗作,可见人之本性是多么的难以移易!杨度边想边说:“法师乃今世之齐己、皎然,诗作不独佛界之绝,即使置于文坛,亦不愧为大家。倘若真有个什么瑕疵,我一定会妥善修补的。”

  “好,好。”寄禅缓缓点头。他环视一眼禅室,见道阶仍恭侍一旁,便对他说,“我这会子好多了,你去佛堂料理吧,不必守在这里。”

  道阶是个灵泛人,他知道师父一定是有腹心话要跟老朋友说,便悄悄退出禅房。

  “你还记得两年前我对你说过的净无师妹的事吗?”当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时,寄禅问杨度。

  “记得,记得。”净无并非寻常师妹,她与寄禅的那段故事,已深深地印进了杨度的脑中。

  “净无喜欢我的诗,我也专心为她写了几十首诗。这些诗写在另稿上,并没有编进我的诗集中,而是搁在枕箱里。”寄禅指了指身旁的一个小黑漆长木盒,说,“麻烦你将它取出来。”

  杨度搬过枕箱,打开来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叠诗稿。那个时代,男人枕箱中所放的,或是朝夕诵读的经书,或是田产地契贵重文书,或是开启钱财之锁的钥匙。给净无的诗稿存放在枕箱中,杨度的心不觉为之一动。他看到诗稿的封面上题了三个字:《覆舟集》。旁署:三影和尚。杨度想:从没听人叫过他三影和尚,这个名字是怎么回事?他轻轻翻开下页,寄禅有一段题辞:

  余诗有“夕阳在寒山,马蹄踏人影”,“寒江水不流,鱼嚼梅花影”,“林声阅无人,清溪鉴孤影”。净无激赏之,日有此三影,

  足可在诗坛上占一席地位。余感净无盛情,自号三影和尚,然此名不公之于世,仅为净无而署也。

  这几句话,足见二人相知之深。杨度不再看下去了,以后再慢慢寻味吧!

  “我本想叫人去慈悲庵请净无来法源寺,今生再见一面,但怕净无情感脆弱,哭哭啼啼的,人多口杂,传出去诸多不好。你抽个空去一趟慈悲庵,把这本《覆舟集》送给她。诗稿既然交给了你,你自然可以看,若是看出点什么来,请莫对世人道及。”

  听寄禅这么一说,杨度的心痒痒起来。他下意识地翻开一页,映入眼帘的是一首七绝,题作《怀慈悲庵主》:

  寒灯燃尽情未消,芒鞋何惧路迢遥。明日即奔江亭去,桃李花开踱石桥。

  这诗写得真好!这本《覆舟集》中所袒露的,或许才是这位高僧的真性情。杨度怀着欣喜的心情把诗稿包好,说:“法师,我一定会将它交给净无,也一定不会对外人道及此事。你就放心吧!”

  说着说着,他突然看见寄禅的头偏向一边,眼睛已经闭上了。他赶紧将法师抱起,平放在床上,然后叫道阶。道阶进来,摸摸师父的脉搏,眉毛皱得紧紧的。寄禅再也没有睁开眼睛,半夜时分,他终于在昏迷中圆寂了。

  中华佛教总会为他们的第一任会长举行了隆重的悼念仪式,北京及各地一千多僧尼怀着无限的悲痛前来参加。慈悲庵主净无却没有来,她正云游五台山尚未回京。遵照寄禅生前愿望,火化后由道阶等人奉完南归,葬于天童寺前青龙冈冷香塔苑。

  丧事过后,杨度将寄禅所遗诗稿带回槐安胡同,正拟整理,恰好李氏老太太带着媳妇黄氏及长孙公庶、次孙公兆及叔姬一大家子来到京师。人员突然增加很多,关系又添几重复杂,幸而老夫人通达,黄氏贤惠,亦竹谦抑,静竹则跟着叔姬读诗论文不管家事,一家人相处还算和气。风云变幻的政坛则如磁石般地吸引着杨度,他始终不能静下心来整理八指头陀的遗稿,后来干脆将此事搁置下来了。

  这期间,中国政治舞台上令人眼花缭乱的闹剧,正在一幕接一幕地排演着。

  先是为王芝祥任直隶都督一事,内阁总理唐绍仪与总统袁世凯出现分歧。袁世凯本来同意王任直督。后来想到王是靠近同盟会的军人,让他来掌直隶兵权不放心,遂改任他为南方军宣慰使。

  宣慰使是个有名无实的官职。对于革命党要人,袁世凯既要笼络,又不愿给实权,便设了诸如宣慰使、筹边使、屯垦使、经略使等官职相送。章太炎也得了个东北筹边使的职务。他是个学者革命家,不懂袁世凯的权术,把这个职务很当一回事,抱着宏大的计划去东北筹边。谁知东三省官场根本就不买他的账。他要召见的人都不来见他,气得他大喊大叫:“本使是政府大员。他们不肯来见本使,就是目无本使;目无本使,就是目无政府。”一时传为新官场上的笑话。

  唐绍仪见袁世凯出尔反尔,不免发了几句牢骚,两个老朋友之间闹得很不偷快。袁透出风来,除非唐辞职,否则总统与内阁难以协调办事。唐绍仪深知袁之为人,便不得不辞去了总理的职务。从三月底任职到六月中旬辞职,唐绍仪只做了不到三个月的总理。中华民国的第一任内阁总理任职时期竟是如此之短促,国人大为惊讶。

  接任的是陆征祥。陆当上总理后提出六个阁员的补充名单交参议院审查。各位参议老爷见陆演说时提不出任何政见,又说什么补充阁员好比开出一个新菜单的话,便断定他是一个庸才。他所提出的六个阁员候选人全部被否定。这个外交家总理吓得住进医院,死也不肯再出来了。还是袁世凯有办法。他指使北洋袍泽们发通电,写匿名信,打电话,散传单,使出各种手段来威胁议员们。这些文人出身的议员老爷们文的不怕,就怕武的,经军人这么一闹腾便吓慌了。第二次提出的六名阁员统统予以通过。国人于此看出,所谓民主,其实是假的,左右中国政坛的真正力量还是枪杆子。

  这期间又穿插一个黎元洪借刀杀人的政治阴谋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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