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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他隐隐约约觉得眼下武昌城里的暴动,将会为自己与洹上村的主人提供一个新的合作环境。三十六岁的宪政馆提调杨度,这几年虽一直在为中国的宪政而孜孜探求,但他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湘绮师传给他的帝王之学,没有忘记自己平生所追求的辅佐明君一匡天下的人生理想。四品京堂,在石塘铺的乡下人看来,真是高不可攀的大官,而在京师官场中却是微不足道的芥末籽儿。倘若在清明时代,杨度相信凭着自己的才具和勤奋,十年八年后做个侍郎尚书也不会有多大的困难,那时作为国家的栋梁,自然可以一展抱负。可是现在,朝廷昏庸,局势混乱,自己的满腹宪政学问并无多少用武之地。像这样下去,何年何月才有出头之日?国家要改观,需要一番大的变动;人要出头,也要一番大的变动。武昌的暴动显然是革命党发动的,旨在推翻朝廷,建立民主共和国。变动固然是翻天覆地的,但一则自己一向不主张民主,二来这些年与革命党中的老朋友已断了联系。革命党即使成功,自己也成不了什么事,何况多少次暴动都没有成功,这次能否得手也很难说。眼前这位洹上村的主人即将结束蛰居生涯,东山再起,再次担当重任。尽管朝野对他的为人处事多有指责,但不管怎样,面对这突发的巨变,还只有他能扶危定倾稳住乾坤。想到这里,杨度十分庆幸自己早在十多年前便看出此人是官场中的凤毛麟角,在他最倒楣的时期里仍与之保持联系,为自己预留了一条仕途捷径。现在,自己要充分利用这些有利条件,在时局处于重大转折关头,为这位目前系天下安危于一身的人物分析形势,出谋画策,帮助他登上中国政坛的最高点,然后自己也就有了实现理想的可靠保证。

  杨度精神亢奋起来,点燃一支雪茄,进入了下一步深层次的思索。

  全中国的视线都被武汉三镇吸引过去了。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牵涉着所有关注国事的人们的心。表面看来,位于江北的汉口成天硝烟弥漫,炮声不绝,其实,战事没有丝毫的进展。革命军虽然热情很高,但组织松散,战斗力不强。黎元洪名为都督,心底里仍在观望,并未切实履行职能。北洋军武器精良,训练有素。按理说,革命军不是北洋军的对手。但北洋军的统帅荫昌无实际指挥能力,一直缩在北京不敢南下。第二军统领段祺瑞还正在赴任途中,前线的指挥官为第一军统领冯国璋。

  这位当年小站核心人物对昔日的主子仍忠心耿耿。那一天,当他出现在洹上村的时候,袁世凯又惊又喜。谈旧情,谈形势,二人足足畅谈了两个多钟头。冯国璋告辞时,请袁世凯指示机宜。袁送他六个字:慢慢走,等着瞧。冯对这六个字背后所包藏的内容心领神会。他让副手带着军队先走,自己则借口查看军备,走走停停,五六天后才到达孝感。冯国璋将指挥部设在孝感城里,便再不南下了。

  武汉战场出现了奇怪的外紧内松的局面。与此同时,一场没有枪炮硝烟的权力争斗,却在紫禁城与洹上村之间外松内紧地进行着。

  袁世凯接到授他为湖广总督立即出山督师的谕旨后,马上给朝廷回了一个电报。先说了一段面子话:世受国恩,愧无报称,捧读诏书,弥增感激,值此时艰孔亟,理应恪遵谕旨,迅赴事机。再来一番戏弄:旧患足疾,尚未大愈,又牵及左臂,时作剧痛,情形困顿,实难支撑。

  载沣接到这个电报后哭笑不得,只得硬着头皮又下一道谕旨,劝他以国事为重,力疾就道。袁世凯回电讨价:赤手空拳,无从筹措,请俯允就地招募一万二千名防军,拨银四百万两,并请调王士珍、倪嗣冲、段芝贵等人同赴武昌。载沣明知袁世凯是在要挟,也只得一一答应。但袁世凯仍在养寿园里吟诗垂钓,并不出洹上村一步。载沣急得拿不出主意了,只好请来奕劻商量。奕劻已从杨度的密报中摸到了袁世凯的心思,但自己不好代他说出,于是打发徐世昌亲自到彰德去一趟,让徐世昌来充当袁世凯的代言人。

  与此同时,袁世凯当年的僚属旧友,从京师,从各地纷纷来到彰德。他们中有的是原就暗中有联系,但不敢明里走动,现在已没有这个顾虑了,赶在袁世凯出山之前来加重情谊,求得更进一步的高升。有的这两年间怕招引麻烦,完全断绝了往来,眼看袁宫保又要重抖威风了,便急着来巴结,叙旧表心迹,求取日后的看顾。一时间,从彰德车站到洹上村的大道上,车马奔驰,尘土飞扬,达官大员们如朝圣似的前来拜谒,把个安安静静的洹上村弄得汤沸火爆般的热热闹闹,煞是认真地又演出了一幕人世间冷暖炎凉的喜剧。不管什么人,袁世凯一律热情接见,笑脸相待,让他们有求而来,满意而去。对于那些真正的心腹,则留他们住下来,让他们参与军机赞画。一个小小的极不起眼的洹上村,在中国历史新纪元即将揭幕的最初那些日子里,几乎成为全国真正的政治中心。

  “皙子,菊人明天上午就要来了,你说我该如何应付他?”傍晚,袁世凯邀杨度一起在养寿园散步。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下来问杨度。

  “宫保大人,这两天我有些想法,你实在太忙了,没有工夫听我说。”杨度指了指附近停泊着的小渔舟说,“我们坐到船上去说吧!”

  “行!”袁世凯高兴地答应。

  杨度走到船边,扶着袁世凯上了船后,解开缆绳,拿起竹篙,轻轻地对着岸边的石头一抵,小渔舟便平平稳稳地向池塘中心前进了两三丈。

  袁世凯说:“皙子,你原来还是个撑篙的能手啊!”

  “湖南人天生都会驾船,不然何来威震天下的湘军水师?”杨度不无得意地说。他把竹篙放下,坐到袁世凯的对面,任渔舟在水上漂浮。

  “菊人这次来,无疑是来催我的。你说载沣他能出多大的价?”

  袁世凯坐在渔舟中,双手扶着一根藤手杖。袁世凯的左腿在朝鲜时受过伤,治好后并没有留下多大的痕迹,平时走路与常人无异,只在快步前进时才可看出不太灵活。先前他从来不用手杖。载沣以足疾为名开缺他回籍,他庆幸自己没有被杀头,为了表示对朝廷的恭顺,从那以后他一直拄着一根藤手杖,俨然真的患有足疾似的。

  “依我看,只要您不坐他们父子俩的位子,载沣什么价都可以出。”杨度答得甚是痛快。

  “皙子,你说说,我该提出哪几点?”袁世凯十分认真地问,藤手杖在船板上“噔噔”响了两下。

  杨度神情昂奋起来。这几天他对政局想了很多很深。

  “有几点,我想您一定早已想到了,既要出山做事,权力和银子两样东西必不可缺。”

  袁世凯点了点头。他三十年来在官场上之所以能一帆风顺,左右逢源,根本诀窍就是用好了“权”和“钱”这两个字。杨度一语道破天机,他不觉暗自佩服。

  “从权力这方面来说,可以提出组织新内阁。以庆王为首的皇族内阁遭到普遍的攻击,您提出这个要求来是顺应人心的。”

  “这个可以提,新内阁成立后,不一定我做总理大臣,让菊人出面也好。”袁世凯似乎很诚恳地说,“我只要有指挥全国军队的权力就行了。”

  杨度心里冷笑,脸上却严肃地说:“宫保大人乃众望所归,新内阁由您出面这自然是没有话说的。徐中堂他也应付不了这个场面。至于军费方面,那一定要有充分保证。”

  “国库这两年大概也被他们掏空了,银子看来要向洋人借,有几个外国银行已经对克定表示这个意思了。”

  袁世凯这句不经意的话,令杨度十分吃惊,眼前这扶杖踞坐的半老头子,真不愧是个斫轮老手,他已经不声不响地在经办最现实又最棘手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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