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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说罢,两人相视而大笑。

  第二天,袁世凯如无事一般,将已成暮气的张之洞礼送保定城外。

  有一财野史说,在那天的酒席上,张之洞为嘲弄袁世凯,故意出了一句下联向袁求上联。张的下联为:御烟惹炉许久香。“许久香”三字既与“御烟惹炉”构成一句诗,又是当时一个翰林的名字。袁世凯对不出,很难堪。散席之后他对幕僚们说,有谁能对出上联,戏弄张之洞代他出气者,赏银一千两。所有幕僚都想得到这笔大银子,绞尽脑汁熬了一个通宵。第二天早上袁收到几十句上联,他很满意其中的一句,用信封糊好,将张之洞送出保定城门后当面交给了张。张之洞拆开一看,气得几乎要晕死过去。原来那上联写的是:图陈秘戏张之洞。对句的确工整而挖苦,但这多半是后人编造的文字游戏。以袁世凯之为人处世,他绝对不会用这种猥琐的语言去亵渎德高望重的张之洞。

  张之洞在保定府如此轻慢袁世凯,而袁世凯居然毫不计较,倒使张之洞自觉有点不妥。后来袁世凯在直隶训练北洋六镇新军,办实业,兴教育,轰轰烈烈推行新政,将直隶建成全国的模范省。袁世凯的才干也使张之洞暗暗佩服,常对左右说:袁慰庭后生可畏。五年后的今天,二人同时进京入军机处,老态龙钟的张之洞见到神采奕奕的袁世凯时,不觉从心底里叹出一口气:老夫老矣,中国日后的戏只有让此人来唱主角了!

  袁世凯对待张之洞,仍像五年前在保定城一样地执弟子礼,请安问候,恭敬得很。张为官较清廉,在京中并无房产,只得寓居先哲寺。冬天寒冷,入值极不便。袁世凯在紫禁城附近锡拉胡同购置一所宽敞的庭院,然后对张说,这是多年前买的一所房子,空着无用,请搬进去住,不图别的,图个上朝方便。张之洞正苦于先哲寺路远,便同意了。这个书生气较重的老官僚根本没想到,锡拉胡同寓所里的门房、杂役全是袁安置的暗探。从此,张的一举一动都在袁的掌握之中。

  这天,张之洞偶翻《京报》,发现头版左下角登载一则新闻,说南方宪政运动进行很热火,湖南宪政公会会长杨度与湖北的汤化龙、江苏的张謇、福建的郑孝胥等人联合发表声明,建议朝廷在亲贵大臣中普及宪政知识,以便减少障碍,利于宪政推行。

  “杨度什么时候回国了?”

  张之洞放下报纸,自言自语。经济特科案和粤汉铁路自办案,使杨度在张之洞的心中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前案使他确认杨度学问出众,后案使他看出杨度办事有方,他由此断定杨度正是当今国家所急需的人才,应当重用。

  张之洞在两广两湖力办新政,成绩巨大,但他所办的多为铁路、工厂、教育等具体实业。在这些方面,张之洞认为应该虚心向外国学习,将外国的成功经验搬过来,至于中国的纲纪伦常及其指导思想周公孔孟之道,则是世界上最完美无缺的,不须改变,也不能改变。他把这种认识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八个字作概括,得到朝野许多人的赞同。

  这两年来立宪之风大昌,朝中不少大臣也附和,甚至太后也接受了。开始张之洞颇不满意,后来想到太后的接受也是有道理的。日本、英国、德国采取立宪制度,国家强盛了,这是事实,说明立宪制确有它的长处。何况现在革命派排满活动愈来愈烈,如果满人朝廷不让出一些权来,稳定一部分民心,那就有被推翻的可能。两害相权,只能取其轻。

  既然太后下决心行宪政,做了大清帝国一世忠臣,晚年又登人臣之极的张之洞,能不按太后的旨意办事吗?不过,张之洞明白,关于宪政,他所知甚少,朝廷中满汉大员们绝大部分也不明究竟。要办宪政,首先要懂宪政;宪政既是个洋玩意儿,就只有让喝过洋水的人来讲,杨度是最好的人选。他已回国,何不调他进京,由他来主持一个宪政讲习班?张之洞如此思忖着,仆人报:“袁宫保来访。”

  张之洞想,来得好,正要将此事与他说说哩。他起身来到大门口迎接。

  袁世凯隔三差五地便来锡拉胡同看看张之洞,有时是有事,有时是闲聊天,张之洞从不到大门迎接,顶多只站在书房门边等候,通常是坐着不动,待袁进来时,随便用手指指身边的矮凳子,懒散地说一句:“慰庭来了,坐吧!”这次亲到大门口,使袁世凯有点受宠若惊。

  “哎呀,大冷的天气,老中堂您怎么到大门口来了!”袁世凯说着,快步走上前搀扶着张之洞。“快进书房吧,伤了风,晚生可担当不起!”

  “坐吧!”进了书房后,张之洞指了指身边一张铺着猩红哈拉呢垫靠背椅,对袁世凯说。自己也在日常坐的那张旧藤椅上坐下。仆人很快端来一碗热茶。

  进京尚只有两个月,比起在武昌来,张之洞显得瘦多了,也更加苍老了,长而稀疏的胡子白得一点光泽都没有。就刚才这样多走了几步路,他也感到劳累,略定下神,说:“慰庭呀,有什么好事吗?”

  “没有什么事,晚生打算到醇王府去看看醇王,听说他这两天有点不舒服。路过府上,顺便来看看老中堂。这几天冷,您可要多多保重。”

  袁世凯漫不经心地回答着。其实,他这次是专门来此打听一桩大事的。昨天夜里,张之洞寓所的门房悄悄来到东安门北洋公所,向袁世凯案报:下午醇王来锡拉胡同,在张之洞的书房里谈了半个多时辰的话,具体内容不清楚。

  袁世凯听了这个消息,一夜没睡稳当。满蒙亲贵,阖朝文武,袁世凯谁都不怕,他就怕醇亲王载沣。载沣才能平平,年纪轻轻,袁世凯为何独独怕他呢?这里面的关系很复杂。

  戊戌年的宫廷政变,袁世凯知道自己有说不清白的干系,太后一日健在,他可保一日无虞,太后一旦死去,皇上亲政,那就危险了。因为如此,他力主君宪,欲借内阁来限制皇上。如若不行,到那一天他则请求开缺回籍,以丢掉权势来保全性命。这几年来,他得知皇上身患重病,心中暗自高兴,又用重金买通皇上身边的太监,以便随时掌握皇上病情的变化。前不久,他从一个贴身太监的口中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有一天太后和皇上谈起了醇王年仅一岁的儿子溥仪。袁世凯和他身边的心腹幕僚仔细分析这个情况后,认为这很有可能是关于立嗣事,即把溥仪立为大阿哥,在皇上去世后继承大统。溥仪这么小,继位后国柄当然落在其父载沣之手。载沣最嫉恨汉人掌军权,又要为哥哥报仇,一旦当国,自己将有可能成为他的俎上之肉。这个推测,在载沣进入军机处后得到确认。眼下军机处六人,世续向来颟顸,鹿传霖年迈昏聩,载沣只有援张之洞为党;倘载沣与张真的结为同党,那将足以与自己和奕劻的联盟相对抗。袁世凯这样细细地思索后,认为门房的情报非同小可,决定亲往张寓试探试探。

  “醇王爷病了!昨天不还好好的吗?”

  袁有心,张无备,一开口就为袁进一步追问提供了方便。

  “老中堂昨天见到醇王爷了?”

  “是呀!”张之洞一点也没觉察出袁世凯的奸诈。“昨天下午,王爷还到我这儿来了,我见他精神好好的。”

  “哎呀,王爷真敬重老中堂,亲自登门求教。”袁世凯做出一副又恭维又艳羡的模样。

  “也不是求教,还不是问问铁厂、织布局那些事。”对于醇王的亲临,张之洞也引为得意。

  “老中堂在湖北筚路蓝缕,艰苦创业,成就了这样大的事业,也真是不容易,晚生也得好好向老中堂请教才是。”

  袁世凯顺势给张之洞一顶高帽子,张心里高兴,说:“其实,昨天醇王爷来,主要还不是谈实业方面的事,他是听说汉阳城里有一个专治气虚的老医生,问我知道不,想召进宫来为皇上治病。”

  “皇上怎么啦?”袁世凯装成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

  “醇王爷说,皇上这几天病势又加重了,他很着急,御医无能,想找民间有绝技的医生来为皇上瞧病。老夫说汉阳那个医生我知道,也只是徒有虚名,并无真本事,用不着召来。”

  袁世凯佩服张之洞的精明。为皇上荐医治病是最冒风险的事,治好了嘉奖几句了之,治不好,迁怒下来则受不了,何况皇上已病入膏肓,再高明的医生也是治不好的,当然是不荐为好。

  “老夫问王爷,太医院开的什么药,王爷拿出一张药单来。” 张之洞起身,从抽屉里摸出一张药单来,说:“王爷将药单留在我这儿,要我找几个好医生来会诊下,过几天再还给他。”

  袁世凯接过单子。这的确是太医院开出的药单,知道老头子没有说假话,看来醇王昨天不是冲着自己和庆王来的。

  袁世凯放心了,笑着说:“我听的是谣传了,醇王府我也用不着去了。您歇着吧,我走了。”

  “再坐一会,有件事跟你商量。”

  “什么事?请老中堂说。”袁世凯一副移樽就教的神态。

  “现在南边一带民间闹立宪闹得厉害,江浙、湖南、广东等地都成立了立宪团体,你听说过吗?”张之洞摸了摸稀疏的白胡子,昏花的老眼望着袁世凯。

  “晚生略知道些。”袁世凯两手放在膝盖上,腰板挺得很直。“不过,立宪是朝廷的事,用不着他们瞎闹。”

  “话虽是这样说,但他们也有好的建议。昨天的《京报》登了一则消息,说他们建议在京师办一个宪政讲习所,向王公大臣讲授东西各国的宪政。现在考察政治馆已改为宪政编查馆,正愁着没有事做,不如让他们做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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