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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端方字午桥,是一个精于宦术的满洲正白旗人。庚子年,慈禧逃难到西安,那时他正做着陕西巡抚。他看准时机,对难境中的慈禧百般逢迎讨好,亲率军队日夜拱卫在她的身边。端方的忠诚赢得了慈禧的欢心,从此成了慈禧的亲信。出国、擢升,便都是慈禧后来对他的酬谢。

  鉴于革命党排满行动得到汉人普遍支持的现实,考察回国之后,他给慈禧上了一道请平满汉畛域的密折,建议改定宫制,除满汉缺分名目,撤各省旗人驻防,以示朝廷放心汉人;废止满汉不通婚的规定,允许满汉自由联姻,融合满汉为一家,使革命党无机可乘。他的这道密折,得到慈禧的默认。他尽力做到与汉大员保持较为友好的关系,并看出袁世凯是汉大员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日后前途无量,便与袁私下订了婚姻,将长女许配给袁的第五子克权,一旦满汉不通婚之规定废止,便将女儿送进袁府。袁世凯自然也巴不得结下这门亲事,满口答应。

  打开卷宗,孙毓筠的寿州籍贯,立即引起了端方的警觉:孙家鼐也是寿州人,此孙与彼孙是否为一家?他拍了一封电报给孙家鼐,问孙毓筠是否华族?回电很快到了南京,然则答非所问:“此子顽劣异常,请严加管束。”

  端方拿着这封电报仔细推敲:“此子顽劣异常”这句话,显然是长辈指责晚辈的口气,无异承认了他们之间的同一家族的关系。“请严加管束”这一句貌似严厉,实际是叫他网开一面。因为对于煽动军队造反的革命党,早已超出了“管束”的范围,应判处杀头的极刑。到底是状元,电文回得既意思明白,又不落把柄,端方很是佩服,他要借此案来取悦这位汉员中的大老。

  就在这个时候,东京同盟会总部也在积极设法营救孙毓筠。有人提出,杨度为五大臣出国考察写察报,端方为五大臣之一,他与杨度一定有往来。杨度既然能够在《中国新报》上发表悼念刘道一的挽诗,也一定会愿意请端方赦免孙毓筠。

  孙毓筠离开东京后接替其庶务总干事一职的是宋教仁。黄马起义失败后,宋教仁从武汉逃到上海,在去日本的船上结识了杨度。宋教仁长相英俊,谈吐倜傥,二人在船上一见如故。于是宋教仁来找杨度,请他帮忙,并指出孙毓筠与孙家鼐的关系。杨度一口答应。

  其实,杨度与端方毫无私交可言。原定的五大臣,他仅与徐世昌有过一面之识,后来徐并没有出国,真正出国考察宪政的五个大臣,杨度一个也不认识。杨度之所以答应给端方写信求情,有几层考虑。

  一来同盟会乃是由于他介绍孙黄相识后的产物,东京总部的主要领导人都是他的好朋友,他对同盟会有感情。二来宋教仁亲来求他。杨度的性格,凡别人有急难之事来求他,不管自己有没有能力帮得了忙,总是先一口答应下来,再想办法。何况孙毓筠毁家办学兴教育,就凭这一点,杨度看定孙是一个胸襟不俗的人,他也乐意倾力相助。三来他要以此检验端方对他的态度,买不买他的人情,由端方的态度可以推测到其他四位出国大臣对他的态度,甚至还可以推测到整个清廷对他的重视程度。四则大学士孙家鼐是孙毓筠的族叔祖,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关系,且送一分情谊给他,日后保不了有可用之处。

  杨度提笔作书,不谈孙毓筠加入同盟会的事,也回避他此番回国的目的,大谈特谈孙卖田产办小学的事,称赞他是响应朝廷废科举办学堂的号召,是爱国爱民的表现,且本人出身世家,学问优长,乃国家有用的人才。信的末尾说:

  午帅自泰西归来,数上奏疏,恳请朝廷早日立宪,声望日隆,国人及海外留学生甚至有伊藤、板垣之比。且午帅素惜人才,以识才

  护才为己任,向为士人所景仰。孙毓筠行事或有所孟浪,然心则在救亡图存。望午帅怜其年轻不更世事,宽免其罪,为孙氏留一顶门之

  柱,为国家存一可用之才。

  端方接到这封信后很是高兴。杨度的才学他早已知道,见这个有学问的宪政专家将他视为伊藤、坂垣式的人物,便也就以这两位东洋名相自许,企图通过杨度和孙毓筠与海外留学生搭上联系,网罗其中的人才,组建自己的班底,日后好干一番大业。

  端方怀着这种心思,亲笔给杨度回了封信:“孙生文理通顺,门第清华,当秉高谊,求人于轻。”

  正因为有如此复杂的外间交易,孙毓筠才得以舒适地生活在小院落里,而这种舒适的生活,又正是端方软化孙的斗志的一个重要手段。

  这天午后,孙毓筠午睡刚起,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对他说:“小贵,你不认识我了吧,我是你的乡亲杜宗路呀!”

  孙毓筠疑惑地看着来人,一口道地的寿州话是不错,但面孔却陌生得很,名字也未听说过,最奇怪的是,他怎么知道我的乳名?孙摇了摇头。

  杜宗路在他身边坐下来,依旧笑着说:“小贵,你自然不会认识我了。我离开寿州那年到过你家,你还只有七岁,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我昨天从苏北回南京,听说午帅软禁的是你,大吃一惊。你虽然长成大人了,但五官轮廓还是跟小时候一个样,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杜宗路滔滔不绝地讲着,孙毓筠的脑子里却总想不起这个人来:“你认识家父?”

  “岂只是识得,我们还是很要好的朋友哩!令尊比我大八岁,我一直把他当兄长看待。说句不好意思的话,我手里缺钱的时候,令尊大人还常常周济我,我至今仍然很感激他。”

  孙毓筠的父亲为人慷慨,亲友们在银钱上凡有所求,都肯帮助,这个性格也传给了儿子。孙毓筠见他说得真切,相信他是父亲的朋友,说:“这样说来,我该叫你杜叔了。”

  “不敢当!”杜宗路说,“我行三,你就叫我杜三吧!”

  “那怎么行!”孙毓筠说,“杜三叔,你现在哪里供职?”

  杜宗路也不再客气了,笑着答:“因为乡试落第,我离开了寿州,经人介绍到祁门县衙门学做师爷,以后又去绩溪、青阳做师爷,做了十来年,不甚得意。后来听说午帅是满洲三才子之一,最爱才,于是就去投奔他。那时午帅还在直隶做道台。我办的第一件公文就得到午帅的赏识,从那以后跟了午帅已十年。每有机会,他都保举我,我现在已是五品衔的候补知府了。”

  孙毓筠笑着说:“师爷做到这个位置也真不低了。”

  “这全靠午帅的恩典。”杜老三说,“孙少爷,你何苦放着富贵公子不做,却硬要往枉死城里钻?这次幸好遇到怜才的端午帅,若碰到别人手里,早已没命了。”

  孙毓筠已明白了,这个杜老三是端方派来的说客。假若这个说客是一个月前来的话,他会毫不客气地轰之出门。但现在,一种强烈的对生的渴望,促使他欢迎说客的到来。孙毓筠并不是一个卑污的小人,他不愿为活命而当叛徒。这些天来,他在心里盘算过,最好是既能走出囚室,同时又不失气节,只是他一时想不出一个好主意。

  “我并不是一心要钻枉死城,因为国家弊病太多了,非要有人起来动员大家革除这些弊病不可!”

  “孙少爷,你是一个忧国忧民的青年,我很敬佩你。我们这个国家的确弊病很多,要革除。”杜老三态度十分诚恳。“现在朝廷也看出了这个问题,从太后到令叔祖孙中堂到袁帅、午帅都在力求设法革除国家的弊病。午帅很欣赏你的志向,却为你所选择的方式而遗憾。”

  孙毓筠不做声,静静地听着。杜三知他的心思在动,继续劝道:“孙少爷,午帅有心要保全你,他不能当面跟你谈,特为叫我来给你通个消息,只要你承认所主张的是政治革命而不是种族革命,午帅就会向朝廷奏请宽免你。”

  孙毓筠说:“杜三叔,你可能不知道,政治革命、种族革命我都主张。在两种革命的次序上,我认为只有先进行种族革命,即推翻满洲人的朝廷,然后再进行政治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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