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唐浩明 > 杨度·中 | 上页 下页


  黄兴觉得继母的话有道理,便放下碗出了门。刚迈出门槛,就遇见四个持枪的巡防营士兵,其中一个问:“你就是黄兴吗?”

  黄兴见这阵势,知道是来抓他的,且士兵显然不认识他,便说:“我不是黄兴,我也是来找他的,他家里人说他到明德学堂上课去了,我正要去明德找他。”

  边说边从从容容地钻进轿子。四个营兵跟在轿子后面,保镖似的一齐向明德学堂走去。到了明德学堂门口,黄兴从轿子里走出来,对士兵说:“你们在这里稍等下,我进去叫黄兴出来。”又转脸对龙家的仆人说:“你们先回去。”

  黄兴不慌不忙地走进明德学堂,然后从学堂的后门悄悄地出去,急急穿过巷子,进了龙璋的家——西园大门。

  四个营兵在明德门外等了一两个小时,仍不见黄兴出来,便去问门房。门房告诉他们,先前从轿子里出来的正是黄先生。营兵们这才知道上了当,大为懊恼。明德的校董们都是有头脸的绅士,营兵没有命令不敢进去搜查,只得怏怏回去复命。

  黄兴一进龙宅,便对龙璋的大公子说:“我因为反对朝廷而遭官府抓捕,现我虽安全住在你家,但我的同志们仍在危险中。我想求你帮我办两件事,你肯帮忙吗?”

  龙家的大公子也是个不满现实的热血青年,一向对维新派和革命派都有好感。他说:“黄先生,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

  黄兴说:“第一件事,请你马上去南门口华兴公司,告诉一个叫张继字溥泉的人,说事情危急了,赶快通知华兴会同志都要离城,公司的招牌取下来。张继在长沙无亲戚,叫他办完事后到我这里来。第二件事,你去西长街长沙中学去一次,我有一个木箱在郑先生家,麻烦你替我提回来。拜托你了。”

  第二天一早,龙大公子穿戴整齐,坐着轿子出门,在外面整整呆了一天,断黑时才回来。他告诉黄兴,现在东起营盘街,西至河街,南从贡院街,北到湘春街,这个范围内,全部由巡防营士兵设卡把守,来往行人严加盘查,遇到有矮个子、大头、留八字胡须的三十岁左右的人都要带到巡防营。又说一切都按吩咐办好了,并将木箱交给黄兴。

  待龙大公子出门后,黄兴将门栓拴紧,打开木箱,将里面放着的几个簿子拿出来。原来这是华兴会的花名册及华兴会在省内外的联络人员名单,倘若它落人官府之手,华兴会则会被一网打尽。一直看到这几个簿子化成黑灰时,黄兴两天来悬着的心才落了地。

  白天,黄兴表面上如同无事一般,与龙璋品茶下棋,谈诗论文,心里却火燎水烫一样地难受。夜里,他那只英国烟斗整整地烧了大半夜。住在西园不是长久之计,官府盘查这样严密,又如何逃出去呢?他苦苦地思索着,终于想起一个人来。

  凌晨,张继怀揣着一支德国手枪来到西园与黄兴相会,告诉他所有华兴会骨干都已通知到了,惟独不见的就是刘揆一,四处都找不到。黄兴的心又紧缩起来,他担心刘揆一被抓。然则事已至此,又无可奈何。他对张继说:“你赶快去吉祥巷圣公会去见黄吉亭牧师,请他到我这里来一下,我要和他商议大事。”

  中午时分,黄吉亭牧师乘坐轿帘上写有“圣公会”三字、画着一个白色十字架的轿子来到西园巷口。黄牧师虽是中国人,却长得高大壮实,又留着满口络腮胡子,剪去了辫子,戴着金丝边玳瑁眼镜,穿着黑色长袍,脖子上悬挂着一个银质十字架,时不时操几句英语,许多人都弄不清楚他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洋人。

  “停下,停下!”刚进巷口,一个营兵便高声喊起来。

  轿子停下,黄牧师掀开轿帘,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营兵们一个字也没听懂。其中一个略有点见识:“这是个洋人,不要得罪了他,让他进去吧!”

  黄牧师顺利地通过哨卡,进了龙宅。当黄牧师把过哨卡的情形说给黄兴听时,黄兴突然有了主意。他笑着说:“请牧师来,就是为了商议一个出宅之计,现在看来不用想别的办法了,只要来个李代桃僵就够了。”

  黄牧师一听就明白了,也笑道:“这是个好主意。”

  吃过晚饭后,黄兴化起装来。他先把八字胡剃掉,再把临时做好的假络腮胡贴到脸上。又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换上牧师服,戴起眼镜,挂上十字架。如此打扮后,除开身高不及外,其他各处与黄牧师没有多大区别。

  黄吉亭打趣道:“又一个黄牧师,连姓都不要改!”

  天黑下来了,黄兴钻进圣公会的轿子出了门。张继则装扮成龙家的仆人,打着一个纸灯笼在前面引路,另一只手紧紧压着腰间的德国造。他做好了准备,万一被发觉,就毙了那几个营兵再和黄兴强行冲出去。

  轿子来到西园巷口。守卫的营兵见是中午过去的那辆轿子,知是教堂里的洋人,便不再盘问。张继暗中庆幸,吩咐轿夫加快脚步。一个疑心重的营兵嘀咕:“为何走得这样快,莫不是黄兴坐在里面?”

  另一个说:“对,叫他停下来查查。”

  “停下,停下!”轿后传来喊声,黄兴一惊,不知露出了什么破绽。轿夫听见后面喊,只得停下。张继趁黑将手枪从腰间取下,握在手里。

  三个营兵一齐走上前来,两个打灯笼,一人掀开轿帘。只见一个满脸大胡须、戴眼镜、穿黑长袍的牧师怡然自得地坐在那里,略带微笑地操着一口洋话。三个营兵都呆了。

  提灯笼的对掀帘的说:“不错,正是白天过去的那个洋人。”

  掀帘的也觉得像,忙不迭地点头哈腰,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张继圆睁双眼训道:“你们瞎了眼,这是圣公会的黄牧师。他是英国来的传教士,抚台都要对他礼让三分!”

  营兵赔着笑脸说:“是,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请牧师爷宽恕。”

  黄兴手一挥,两个轿夫抬着轿飞快地出了湘春街,直向吉祥巷奔去。

  第二天上午,黄吉亭牧师大摇大摆地进了圣公会大门。黄兴又托他立即密电武昌胡瑛,将西厂口科学补习所机关取消,又同时通知安庆、九江、南京、上海、杭州各处机关立刻停止办事,又让张继告诉长沙省邮电总局中两位同情革命的机要职员,凡寄明德学堂转黄兴的邮件一律扣住不发。在黄兴的周密布置下,长沙华兴会没有在这次意外事件中受到损失,大家惦记的只是刘揆一。

  三天后的清晨,黄吉亭买通了长沙海关,在他的亲自陪送下,黄兴、张继踏上了去汉口的轮船,终于逃离了虎口。按照预先的约定,黄兴、张继顺利地在武昌阅马厂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的旧阁楼上,找到了胡瑛。他们万没料到,刘揆一早已安然无恙地在这里等候整整三天了。

  原来,龙大公子通知张继的那天,刘揆一恰好到一个朋友家做客。下午从朋友家出来,刚走到小吴门正街,见巡防营几个营兵正五花大绑押着一个汉子向又一村走去。街两旁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刘揆一挤进去一看,五花大绑押的不是别人,正是己受封为少佐的马树德。就在这个时候,马树德也看见了刘揆一。马死死地盯着刘,眼珠在眼眶里转了几转。刘揆一知道出事了,忙赶紧去六堆子黄兴家。黄兴的继母告诉了昨天发生的事情,估计黄兴可能无事,催他赶快逃命。刘揆一又跑到南门口,见华兴公司的招牌已摘下,大门上落了锁,一个人也见不到。他猜想这一定是黄兴通知了华兴公司,于是连夜坐船到了靖港一个朋友家,然后再由靖港转到武昌,找到了胡瑛。这时胡瑛已接到密电,知黄兴要来,遂一起在这里等。

  从险境中逃出来的战友安全重逢,真是天大的喜事。他们都是虎胆英雄,根本不把这次惊险放在心上,谈起各自的经历来,津津有味,觉得真是有趣得很,张继甚至希望再来一次。四人一起商量,决定胡瑛仍留在武昌,黄兴、刘揆一、张继东下上海,以章士钊在上海建立的爱国协会作为基地,继续进行革命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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