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唐浩明 > 杨度·中 | 上页 下页


  “你是三公子的什么人,这么远来给他祭墓?”老头说话之间 拿出一束线香来。

  “我是他的好朋友,戊戌年我和他一起在北京共过事。”杨度接过老头递来的线香。

  “哦,戊戌年你也在北京?”老头一下子来了精神,将杨度上下重新打量了一番:“少爷贵姓大名?”

  “我叫杨度,字皙子。”

  “哦,你就是皙子先生!三公子生前常常提起你。”老头十分热情起来,忙站起让座,一边拍打着脑门说,“自三公子就义以来,我脑子全麻木了,杨少爷来过几次浏阳会馆,我都没有认出你来,真正地没用了!”

  “老人家,你先前也在北京住过?”杨度坐下来问。

  “我就是浏阳会馆的老长班刘凤池呀!”老头干涩的眼睛里有了亮光。

  “哦,你就是刘二爹!”杨度双手握住老头的手,情绪颇为激动。

  杨度去过几次浏阳会馆,但对守会馆的老长班却从来没有留过神,故对面相见也不认识。然而今天墓地重逢,他对这个木讷呆板的老人肃然起敬起来。

  原来,谭嗣同那年被害后,断头的尸体躺在菜市口整整两天没有人过问。谭的父亲身为巡抚,又在北京做过多年京宫,亲友故旧多得很,但他们都怕受株连,不敢去。谭的同志又都远走高飞避难去了。可怜一代人杰就这样暴尸刑场。那时正是八月中旬,天气还热,眼看尸体就要腐烂了,一向崇敬谭嗣同为人的刘凤池心中又悲又愤。他挺身而出赶到刑场,拿出几两银子来送给看尸人,说:“我是浏阳会馆的看门人,谭嗣同生前做的事是对 是错,我不知道,我也未参与过,但他顶多只有杀头罪,没有烂尸罪。我为他收尸掩埋,朝廷问起,你们就说是我刘凤池干的。杀头坐班房,我刘二爹一身担当!”

  看尸人为他的义气所感动,把尸体给了他,也没向上察报。刘凤池将自己几十年的积蓄全部拿出来,为谭嗣同买了一具上等棺木,又请人用棉线将谭嗣同的头缝到颈脖子上,然后再雇了一辆骡车,把灵枢运回浏阳,安葬在牛石岭。义仆刘凤池的事迹传遍全国,杨度早已听说,今天邂逅此处,他如何能不激动?

  “刘二爹,你老这几天专到这儿来卖祭品?”

  “三公子下葬后,我就在这里搭了间茅房子住着。我无儿无女孤身一人,哪里都是住,不如在这里陪陪三公子更好,三夫人见我拿定主意了,便一年四季供给我的吃用。这些祭品,也是三夫人自己买了放在这里,有人来祭奠了,就拿出来送,并不卖钱。”

  “噢!”杨度轻轻地点点头,问,“来祭三公子的人多吗?”

  刘二爹将了下白胡须,说:“开头两年没有人敢白天来祭,只是夜里来,偷偷对着坟堆哭几句。辛丑年,慈禧回到北京,下令变法后,风向变了,来祭墓的人就渐渐多了。三年里,几乎天天有人来,清明、中元、中秋前后来的人更多。坟堆本来很小,来的人都给它培土,慢慢地越堆越高大。三公子死得值,国人忘不了他!”

  老头子跟睛里已充满了泪水,喘了一口气,又说下去:“尤其奇怪的是,每年八月十三下午天空都要变阴。明明上午还是好好的太阳,一到未末申初时候,看着看着阴云就上来了,把整个牛石岭遮盖得严严实实的。杨少爷,八月十三日未末申初,正是三公子遇害的时辰。老天有眼,记得忠良,每年这一时都在志哀呀!”

  刘二爹的脸上已是老泪纵横,杨度的心里也很酸楚。

  “刘二爹,三公子的墓应该修缮一下,墓顶要砌上石块,免得受雨水冲刷,不知三夫人有这个安排没有?”

  “这两年,有好多前来祭奠的人都这样说过,有的还自愿捐银子,三夫人也动了心,是我劝三夫人暂时莫修。”老头子拿衣袖擦着眼泪。

  “为什么现在不修呢?”杨度觉得奇怪。

  “杨少爷,你想想,三公子是被谁害的?”刘二爹压低嗓音。“就是慈禧那个老妖婆呀,她今年七十岁了,还能活几年?老妖婆一死,皇上一掌权,六君子就要平反昭雪。到那时,皇上就要下令湖南巡抚亲来牛石岭祭奠,我们就可以奉御旨隆重为三公子修造陵墓,不但顶上要砌石头,还要建庙起享堂,还要为三公子立石人石马。所以我劝三夫人暂且不动,这一天要不了多久就会到了!”

  “老人家说得是!”杨度很佩服这个老长班的远见。

  “到那时,还要把各地名人的挽诗挽联都裱糊起来,挂在庙堂里,让后人凭吊观摩。”

  到底是住过京师的人,眼界就是比山沟里的人要宽阔些。杨度在心里称赞。

  “杨少爷,我这里还保存着一副难得的挽联。”老头子说着站起,从一个黑旧的木箱子里取出一卷用油纸包着的纸来,打开说,“这是己亥年唐才常先生来祭奠时留下的。”

  杨度看时,唐才常的挽联写道:

  与我公别几许时,忽警电飞来,忍不携二十年刎颈交同赴泉台,漫赢得去楚孤臣,箫声呜咽;

  近至尊刚十余日,被群阴构死,甘永抛四百兆为奴种长埋地狱,只留取扶桑三杰,剑气摩空。

  “好,写得好!”杨度念了一遍后,赞道,“佛尘先生亦已作古,你老人家好好保存这件遗墨,今后功劳当不小。”

  刘二爹叹道:“这位唐才常先生也是一个好男儿,只可惜冤枉死掉了!”

  听了刚才重建陵墓那番话后,杨度对先前呆板木讷的浏阳会馆老长班改变了看法。他恭敬地问这位并不寻常的老人:“老人家,你为何说他冤枉死了呢?”

  “杨少爷,唐才常先生的自立军,你知道是为何失败的吗?”

  “不知道。”杨度摇摇头。

  “是他们自己蹬被窝蹬出来的。”刘二爹气呼呼地说,“自立军的主要人物都是会党中的人,事情还没做成,他们内部就争权夺利,吃亏的那方就去报官。就这样,全部计划都暴露了。”

  “哦!’杨度颇感意外。

  “会党中的人都是些土匪,如何成得了大事,唐才常先生却相信他们,不是死得冤枉吗?”

  杨度沉默着。正午夏氏祠堂里授衔的情景又浮上心头,他不由得倒抽一口气,黄兴、刘揆一会不会重蹈唐才常的覆辙?

  “杨公子!”杨度正乱想着,只见大空猛地闯了进来,神色有点慌张。

  “出事了吗?”杨度赶紧站起。

  “快走吧,黄先生、马大龙头都离开普迹市了。”

  “为什么?”杨度甚是惊讶。

  “走吧,今夜里我慢慢对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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