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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田中老先生的善良真诚,使杨度十分感激。十年前,当日本海军大败北洋水师的时候,杨度和所有中国爱国士人一样,对日本有着一股强烈的仇恨情绪。来到日本后,这种情绪不知不觉地在减退。尤其是这次,住的时间较长,对日本社会和文化了解得较多,加之会说日本话了,与日本普通百姓的接触也便更为广泛,杨度对这个曾被他轻蔑地叫做“蕞尔小国”的日本的情感起了很大的变化。他深深地感觉到,日本是一个很不平凡的国度,它有许许多多值得中国效法之处,而最值得中国效法的就是它的君宪国体。同时,大和民族又是一个进取心极强的民族,他们总是敏锐地虚心地学习别的民族的长处,并通过全体一致的勤奋努力,很快地便把这种长处据为己有。

  “杨先生,这半个月来,你天天足不出户,伏案疾书,你是不是在为贵国未来的桃花源勾画蓝图呢?”见杨度在沉思,田中又开口了。

  “老先生,真让您说对了。”杨度颇为兴奋地说,“我正在草拟一部敝国的治国大纲。”

  “治国大纲?”千惠子被这四个字吸引了,她掉转头来惊奇地反问了一句。

  “对,这是一部治理国家的大纲领。我用‘金铁主义’四字来作书名。”杨度不无得意地说。

  田中说:“当年德国宰相俾斯麦以铁血主义挽救了德意志,你的金铁主义是不是从铁血主义衍化过来的?”

  “不是。”杨度断然否定,“俾斯麦倡导的以黑铁加赤血救国的主张,即世人所说的铁血主义,使普鲁士统一德国诸联邦,进而称霸欧洲。俾斯麦之所以倡议此种主义,是因为普鲁士为一寡民小土之国,其条件不足以让它生存于列强争霸之欧洲,故非有兵力不足以排奥挫法而团结德国各邦,建成一个联合统一的德国。它后来称霸欧洲,是全以兵力从事征战所致。但敝国不能采用铁血手段。敝国有五千年文明历史,儒家仁慈友爱之说深入人心,若纯倡铁血,则使民智日暗,民德日薄,而民力亦会因之而不振,社会经济亦必日渐萎败。”

  “说得对!”田中十分赞许地说,“贵国是一个诗书礼义之邦,贵国所有的救国者都不能丢失了这个优秀的传统。”

  “是的。”杨度点点头,颇为自负地说,“我取俾斯麦之长,又以吾国的传统补其短,故而用‘金’来替换其‘血’。所谓金者,黄金也,即金钱,即经济,欲以此来求得人民的生活富裕。铁者,即黑铁,即铁炮,即军事,欲以此来求得国家的力量强大。”

  “民生富裕,国力强大。目标很好。”田中又赞许道,“足下为贵国所画的蓝图的确很宏伟。不过,我听说贵国留学生中常有争论,而争论的焦点并不在目标,而在于达到目标所采取的手段。”

  “您看得很清楚,所争的确实不是目标,而是手段。”

  “听说争论者有两种主张,一为采取民主共和制,一为采取君主立宪制。是这样的吗?”田中问杨度。

  杨度还未来得及回答,千惠子抢过来说:“爷爷,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呀!”

  “你爷爷呀,”和子老太太笑着说,“年轻时也是一个狂热的政治活动家,为倒幕派暗中出过不少好主意哩!我那时为他提心吊胆,万一德川幕府倒不了,天皇掌不到权,我们家就要遭大祸了。”

  “哎呀,想不到爷爷还是王政复古运动的功臣哩,怎么没有捞个一官半职呀!”千惠子有意调侃爷爷。

  田中爽朗地笑道:“要什么一官半职!为国家谋利益是每一个公民应尽的职责。没有明治天皇的维新,哪有我们田中家族今天的幸福?这就够了。何况爷爷我,只会帷幕策划,却不喜簿书应酬呀!”

  说罢,放声大笑起来。矮小干瘦的田中龟太郎,在杨度的眼中瞬时高大起来:一个多么可亲可敬的小老头哟!

  “老先生,您一向对敝国很友好,又到过欧美许多国家,见多识广。我今天以一个学生的身份向您请教。您认为,敝国到底是采取民主共和制好呢,还是采取君主立宪制好呢?”

  杨度很久就想找一个机会跟田中好好聊一聊,就中国今后的国体问题,听一听这位中国通的日本老人的意见。古人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中国人对国家的出路自己看不清楚,是不是正因为是身处其间的缘故呢?一个有见识的外国人或许能以旁观的角度看得更准确,更深刻。今天,在这么美好的樱花丛中,老人又有这么高昂的兴致,话题既然已扯到这上面来了,何不就此请他谈谈呢?

  “杨先生,你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又是一个有很大抱负的人,你以学生的身份向我请教,我不敢当。若是我们之间以一种朋友的关系来探讨一下贵国的政治,那我倒是很有兴趣的。”

  杨度是个直爽人,见老先生态度诚恳,便笑着说:“师生也罢,朋友也罢,这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我想听听您对敝国政治的批评,帮助敝国选一条自立自强的道路。”

  “你真爽快!”田中高兴地说,“我在年轻的时候,三次去过贵国。第一次去的时候,你的同乡,最先倡导自立自强的大人物曾国藩还在。我们原想在上海登陆后径去南京拜访他。谁知他刚刚奉调到直隶去了,失之交臂。待到第二次再去贵国时,他已经去世了。我心里直叹可惜!”

  “我的这位乡贤,我也没有见到。我出生时,他已作古三年了。”杨度插话。

  “后来,我又去了一次贵国。这最后一次时间最久,足足呆了四年。”

  “怪不得您的中文如此好!”杨度禁不住又插话。

  千惠子打趣道:“爷爷,你怎么没有替我娶个中国奶奶回来?”

  “这个死丫头!”和子老太太轻轻地拍了下孙女的肩膀。千惠子快活地笑起来。

  “我那时是想娶呀,写信回家征求你奶奶的意见,她死活不答应。”田中边说边向太太挤眼睛。

  “是这样的吗?奶奶!”千惠子撒娇似的依偎在祖母的身上,对着祖母的耳朵轻轻地问。

  “你听你爷爷瞎说!”和子老太太瞪起眼睛望着老头子,“在杨先生和孙女面前扯这样的谎,也不害臊!真是越老越没正经了。”

  老头子听了老太太的责骂,哈哈大声笑起来。

  杨度看着这一幅家庭怡乐图,很是羡慕,笑着说:“老先生是一个又老实又惧内的人,我想他即使在中国住十年八年,也不敢有娶中国太太的想法。”

  “好啦,再谈正题吧!”田中对孙女说,“刚才都是你引起的。你只许听,不许再打岔了。”

  “我再不说话了。”千惠子重新挽起奶奶的手,慢慢地走着,一边欣赏樱花,一边听爷爷和杨度的谈话。

  “二十年前,我在一艘海轮上做过两年会计,随着这艘海轮去过法国、英国、德国、美国和加拿大。将东方和西方比较,又将贵国与敝国比较,我认为,贵国的进步,宜采用君主立宪,而不宜走民主共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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