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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第六章 亡命扶桑

  早在杨度赴京参加经济特科考试之前,杨钧和代懿便考取了湖南官费留日生,日后在中国近代史上很有名气的陈天华、杨昌济也在这批留日生中。杨度以学长的身份在饯别宴会上发表了激情洋溢的演说,鼓励他们学习新知,为团体谋公益,以“新吾中国,救吾中国”作为留学的最高目标。与一年前的反对态度大不相同,这一次,王闿运对杨钧、代懿的出洋是支持的,一方面是日趋开放的大势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杨度东洋半年回来后器局更为开阔对他的启发。何况对代懿和杨钧,王闿运从来没有寄予第一流人才的期望,他认为让他们在东洋学点实用的技艺回来,或许在今后的乱世中于养家糊口更为有利。

  杨度回到石塘铺后,看到了近日弟弟从东京寄回的家信。信上说他们在日本一切都很好,都进了日文补习学校。杨钧还颇为得意地夸耀他已经可以和日本人作些简单的对话了。湘绮楼上,杨度将特科两次考试的情况向先生作了禀报,王闿运也觉得难以理解,安慰学生不必过于沮丧,在家里安心住一段时间,且待形势的变化。

  这天,湘潭县衙门派人给王闿运送来一封急信,原来是夏寿田托折差带回湖南的。他告诉先生和挚友,京师官场中已捅出了所谓“梁头康足”事件的内幕,并说御史胡思敬最近又上了一封措辞严厉的奏折,指责杨度与明末牛金星以举人叛从李闯情事相同,罪实倍之,现已逃离出京,很可能已回湘潭原籍,请旨密令湖南将杨度锁拿归案,以为儆戒云云。夏寿田催杨度赶快到日本去,再不走就晚了。

  杨度读罢信,冷汗淋漓。

  朝廷竟然荒唐到如此地步,令阅历甚丰的湘绮老人都大出意外。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杨度说:“你干脆到日本去算了,一则避避风头,二来也借此机会多结识些朋友。这一年多来,不少有为年轻人都去了东洋,今后中国的指望,或许就在这批人身上,你多结识他们,对事业会大有好处。另外,代懿和重子初次出国,一定会遇到很多困难,你去后也可以照应照应。”

  午贻和先生的看法都很有道理,杨度决定再度出走扶桑。

  李氏得知儿子的决定后,黯然说:“你去东洋,娘不阻挡你,只是叔姬出嫁了,小三子留学了,娘的身边没有一个人,连说句话都没人听。”

  杨度说:“娘,儿给您老人家雇一个丫环来如何?”

  李氏说:“乡里小户人家的,雇什么丫环,等你日后当了大官再说吧!”

  杨度颇觉为难地说:“娘,那怎么办呢?要不,反正代懿也不在家,干脆让叔姬回来住吧!”

  “傻儿子,哪有出嫁的女儿长住娘屋的道理!”李氏轻轻地笑了一下,爱抚地望着儿子说,“你今年都二十八岁了,难道没有想过要给娘找个媳妇,添个孙子吗?”

  听了母亲这句话,杨度半晌做不得声。从归德镇刚回来的那几年,常有提亲的人上门,他都谢绝了,他一心想的是金榜题名后,再来洞房花烛夜。不料那一年,金榜无名,却邂逅静竹。从那以后,美丽的江南少女便深深地进入了他的心灵。尽管他怀着万分惆怅离开了京师,但他心里总是痴痴地想着,自己与静竹是定了情的。江亭畔那阕小小的《百字令》,潭柘寺里那块不起眼的断砖头,就是他们的百年信物,作为彼此间情感交融心心相印的象征,它们的价值,远远不是世俗的黄金白银所可比拟的。五年里,他摒弃了一切旁念,死死地相信,他和静竹一定会有重逢的一天,他不能背弃自己的誓言,把人生最珍贵的那份情感送给另外一个女人。

  他万万没有料到,而今静竹却已长卧西山,他们今生已是天人永隔,无缘结连理枝了。现在,应是理智地处理这件事的时候了。母亲的话是有道理的,二十八岁的男儿也是该成家了。这次是避名捕之祸出走,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国,留下母亲一人长年在家孤零零的,确为做儿子的不孝。好吧,就算为母亲娶一房媳妇吧!但时间仓促,哪里去找一个合适的人呢?

  李氏说:“中路铺黄波老先生,你是知道的,人品学问都很好。他的第二个女儿,你们也见过面。这妹子也和我们叔姬一样,眼界高,一般人看不上眼,到了二十岁还没出嫁。前两个月,有个媒人提起了你,她倒是一口同意了。我说你到京城赶考去了,等你回来再说。”

  杨度想起来了,那年在黄家吃春酒,是见过黄家的二小姐的。姑娘虽然说不上很漂亮,也还端端正正,知书达理的。杨度想,自己当时并未怎么留意她,看来她是留意自己了,不然,何以别的人都不同意,独独愿意嫁到我杨家来呢?杨度笑着对母亲说:“她同意,怕是以为我去赶考,会中个进士、翰林回来,若是知道我不但没考上,还要避难出洋的话,她一定不同意了。”

  李氏想想也是的,现在和两个月前截然不同了,黄家还愿意结这门亲吗?思忖好长一会,她对儿子说:“这样吧,叫你三舅到黄家去一次,探探他家的口风。如果还是同意的话,你就拜了堂后再出洋。”

  杨度只得点头应允。

  第三天,三舅红光满面地回来了,兴奋地对外甥说:“你就准备做新郎倌吧!黄老先生说,朝廷现在是昏聩到顶了,否极泰来,清明时刻的来到不会太久了。办了喜事后,晳子只管放心出国去,家里事都交给仲瀛。晳子榜眼公虽没做成,名声已是传播天下了,今后一定会做大官的。只要那时富贵了,勿忘糟糠之妻就行了。”

  未来老岳丈的这几句话,给遭受意外挫折心情抑郁的杨度很大的安慰。他想,有如此明达之父,必有贤惠之女,静竹虽然去世了,幸而有人可以代替她。

  黄老先生亲自选定了一个黄道吉日。这天,石塘铺完全按照祖辈传下来的仪式,为这个喝过洋水又即将再去喝洋水的新郎倌举行了隆重热闹的婚礼,黄家的仲瀛二小姐则从这一刻起,成了杨家的冢妇。

  半个月后,杨度告别母亲、妻子、妹妹和湘绮师,背上一个简单的行囊,并特意将马福益所赠的那把倭国古刀佩戴腰间,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石塘铺。

  杨度再次踏上东京土地时,距他前次离别仅仅只有十个月。他没有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会重来日本。然而就是在短短的十个月里,日本的中国留学生界,却出现了巨大的变化。

  首先是人数的激增。去年十月,杨度回国时,留日学生不过五百人左右,而现在已多达一千二百余人。国内腐败的政局刺激了众多有志青年来东洋寻求救国真理,这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朝廷的鼓励。今年春天,张之洞奉朝廷之命,制定了一个奖励留学的章程。章程上说,留学回国的学生,视成绩优次,将赐以拔贡、举人、进士、翰林等出身,并加以录用,授予官职。也有不少人是受这种驱使来到日本的。

  其次是留学生爱国热情的空前高涨。无论是激烈的主张排满的革命派,还是温和的拥护光绪帝的保皇派,都肆无忌惮地集会结社,侃侃高谈自己的观点,言谈之中,洋溢着满腔救国救民的激情,就连专门为禄利或为学习某种专业技术而来的人,也不能不卷入其中,倾听别人的政治主张,发表自己的国是意见。相对于国内的沉闷而言,日本的留学生界如同一锅沸水。这个巨大的转折点就是三个多月前的拒俄运动。

  沙俄是一个掠夺成性的侵略帝国。早在十七世纪五六十年代,它就开始了对中国东北的侵犯。十九世纪中叶以后,又不断强占中国边界,霸占了中国大片领土。庚子年它是八国联军之一。根据光绪二十八年签订的中俄交收东三省条约,第二年四月是沙俄从中国东北撤军第三阶段的最后期限。但沙俄不仅不撤兵,反而增兵南侵,又突然向清政府提出了七项要求。

  这年二月,日本东京《时事新报》发表号外,登载沙俄驻日公使的谈话,说什么“俄国现在政策是断然取东三省归入俄国版图”等等,此事引起了留学生的极大愤慨。四月二十九日,东京留学生界在神田锦辉馆召开全体会议,决定立即成立拒俄义勇队,当即就有一百三十多人志愿参加,另有五十多人表示愿在东京本部工作,还有十二名女学生签名参加护理事务。这些热血青年坚决表示:“誓以身殉为大炮之引信,唤起国民铁血之气节。”两天之后,义勇队改名为学生军,准备回国开赴东北前线。

  留学生的行动吓坏驻日公使蔡钧。他对朝廷说留学生名为拒俄,实则革命。清廷与日本当局相勾结,严令解散了学生军。此事对日本留学生刺激很大。本来大部分留学生只想拒俄,并非要革命。现在朝廷将拒俄与革命混为一谈,倒使不少学生清醒过来:不革命则无以拒俄。于是以黄兴、陈天华、秦力山、吴樾等人为首,在学生军的基础上组织军国民教育会,其宗旨为“养成尚武精神,实行民族主义”,采取“鼓吹”、“起义”、“暗杀”三种形式与朝廷作斗争。就这样,留日学生们的政治热情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与此同时,各种宣传爱国思想的报刊杂志相继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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