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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这时,两队城隍在大门口会面了,都站住。北边举牌的大汉厉声喝问:“前面来的是何方人马?”

  南边举牌的大声回答:“大兴县城隍奉玉帝命出巡,特为朝拜京师城隍大王。你们是谁?”

  北边的答:“宛平县城隍奉旨巡视,专程进谒京师城隍大王。”

  南边的再问:“请问带给大王什么礼物?”

  北边的再答:“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请问你们给大王什么礼物?”

  南边的回答:“风调雨顺,四境平安。”

  然后北边南边一齐高喊:“老哥,你请先!”

  此刻两队的锣鼓唢呐都响了起来,把即将结束的庙会推向高潮,四周围观的人群无不笑逐颜开。就在这个时刻,杨度突然发现一个身穿藕绿色衣裤的年轻女子,正望着宛平城隍的藤像甜甜地笑着。那神态,那笑容,正是五年前邂逅江亭的静竹!更令杨度兴奋的是,那女子右手还拿着一把绢扇。是的,她一定就是五年来自己时常想起的、前些日子踏破铁鞋寻找的那个心上人!杨度顾不得与夏寿田打招呼,便穿过密不透风的人流,向那女子奔去。

  待到杨度快要走近绿衣女子身边的时候,绿衣女子却移动了脚步,杨度也便随着她走,眼睛死死地盯着,生怕她被人流淹没了。慢慢地越走人越稀少,看来这女子是要离开庙会回家,杨度暗自欢喜。快要走到石驸马大街的时候,杨度加快了步伐,看看离那绿衣女子只有一两步了,杨度轻轻地叫了一声:“静竹姑娘,你停一停!”

  或许是声音太小了,那女子并没有停步。杨度又叫了一声:“请停一停,静竹姑娘。”

  女子停下来,回过头一望。杨度大吃一惊:原来她不是静竹!那女子却依旧甜甜一笑,主动问:“刚才是先生你在叫静竹姑娘吗?”

  “对不起,刚才是我在叫静竹姑娘,我认错人了。”杨度十分失望,就要转身回庙会去找夏寿田。

  “等等。”绿衣女子叫住了杨度,“听先生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是的,我是从湖南到北京来应特科考试的举子。”杨度觉得眼前的这位与静竹穿着同样衣服的女子,有着与静竹同样热情善良的性格。他乐于与她攀谈,遂走前一步,与女子平行。

  “那么,你是如何认识静竹的?”女子斜斜地偏着头,用一双好看的杏眼望着杨度。

  杨度这时才发觉,绿衣女子虽然脸形轮廓很像静竹,这双眼睛却不像,静竹的眼睛是眼角微微上挑的凤眼,不如她的圆,而杨度更喜欢那双丹凤眼。

  “那是五年前,我来京师参加戊戌科会试,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江亭认识了她。”杨度想,看来这女子可能认识静竹,否则,他那声“对不起”的话说过后,她就该走自己的路了,不会再来问东问西的。想到这里,杨度心中燃起了希望。“姑娘,你认识静竹吗?我这次一到京师就四处找她,一直没有找到。”

  “先生尊姓大名?”绿衣女子不回答杨度的提问,反倒盘问起他来。

  杨度不以为意,忙回答:“我姓杨名度字晳子,湖南湘潭人。”

  “你就是杨晳子先生!”绿衣女子睁大眼睛,本来就圆的眼睛显得更圆了。

  “正是,正是!”杨度似乎觉得静竹已呼之欲出了,急着问,“姑娘,请你快告诉我,静竹她在哪里!”

  姑娘并不急着告诉他,她四处望了一眼,说:“前面胡同里住着我的结拜姐姐,你如果不在意的话,我们到她家去坐坐吧!”

  “行,行。”一个上午的庙会,逛得他又累又渴,能有一处地方坐坐,边喝茶边说话,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杨度跟着绿衣女子由大街转进一条小胡同,来到一家紧闭的脱漆旧门边,女子用力敲了两下门,又高声喊道:“丹姐,请开开门!”

  喊声刚落,二楼窗口里伸出一个女人头来,笑着答:“哎呀,是亦妹呀,等一下,我来开门了!”

  一会门开了,里面站着一个浓妆艳抹的二十多岁年纪的女子,笑吟吟地望着亦妹,又将杨度看了看,极其热情地说:“稀客,稀客,快进屋,上楼坐。”

  说罢,随手将门又关紧了。门关上后,屋子里显得黑黑的,过了几秒钟后,杨度才看清这是一间杂屋,屋里有一个大灶台,灶台上放着锅瓢碗筷,灶台两旁堆满了煤炭干柴。他跟在亦妹的后面,沿着又窄又旧的木楼梯上了二楼。楼上光线充足多了,有两间小小的简陋的木板房,前面的小房间摆着床、梳妆台,后面的小房间有一张小方桌、四条方凳,有两只叠着的黑漆旧木箱子,板墙上贴一张十分俗气的贵妃出浴图,还有几张大红大绿的年画。亦妹把杨度带进这间小房子,大家在方桌边坐下来,丹姐笑着问亦妹:“这位先生是……”

  “他就是杨晳子先生。”

  “哎呀,你就是杨晳子先生!”丹姐忽地站起来,将杨度仔细端详着,看得杨度颇为不好意思,心里想:她们怎么都知道我?

  丹姐转而问亦妹:“你在哪里遇上了杨先生?”

  “在城隍庙会上。”

  “你都告诉他了吗?”

  丹姐问的虽是亦妹,杨度却不由得紧张起来,他感到有点不祥的味道。

  “还没有哩,正要借你这里说说话,麻烦你下楼给我们烧点水喝吧!”

  “好。”丹姐答应着,走到门边,又转身看了杨度一眼,说,“杨先生,你这几年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早来北京?”

  杨度发现丹姐的眼神有点凄凉,愈发觉得不妙:难道静竹出了什么意外?

  “亦妹。”杨度学着丹姐的口气称呼绿衣女子,急切地问,“静竹她现在哪里?”

  “她已经故去了。”亦妹轻轻地慢慢地吐出一句话来,仿佛一根游丝在飘动。杨度一听,却如五雷轰顶。这怎么可能呢?五年前那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那样的纯洁,那样的甜美,那样的活泼热情,那样的生机蓬勃,她那时是一朵花瓣初绽的蓓蕾,这时理应是一朵迎风怒放的鲜花,她怎么能萎去,又怎么会萎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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