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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几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叔姬接着说:“几十年来王门第一次无人应会试,你看先生如何不烦恼?你若答应去应试,先生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私自去东洋的这笔旧账也就不会算了。”

  杨度尚未开口,代懿立即否决了:“会试赶不上了。这是什么时候了,学政大人早就把明春会试的举人名单上报礼部了。”

  “补报一份不行吗?”叔姬望着丈夫问。

  “不行。”代懿摇摇头。

  屋里沉默着。

  “有了!”杨钧突然拍着手掌说,“前些日子,先生说过明年会试后朝廷还要开一次经济特科。又说这件事朝廷已经酝酿几年了,比会试还看得重。哥何不去考明年的特科呢?”

  “正是的,晳子兄如果去考明年的特科,爹也一定会欢喜无尽!”代懿忙补充一句。

  关于明年朝廷开经济特科一事,杨度在日本也听说过。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普遍厌恶乡试、会试,但对经济特科,却有不少人跃跃欲试。经济特科是制科中的一种。制科始于西汉,是一种临时设置的科举考试。唐代每隔四五年就要举行一次,宋明制科不多,清代也沿设制科,但更少。正因为少,考取以后又有较优越的地位,故人们对制科特别看重,而参加制科考试的人,其要求也更加严格,必须经各省督抚保荐才行。杨度回国之前,没想到要参加明年的经济特科,听弟妹们这么一说,他想不妨去试试也好。留学本身并不是目的,自己的目标始终是在国内施展抱负。东洋半年,眼界和胸怀都开阔了很多,既然经济特科侧重于时论,而自己对国家时局的看法正多,何不借此向朝廷上几道书呢?倘若真的高中了,进入权要之津,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事吗?何况还可借此获得先生的欢心!至于《游学译编》,由黄兴等人去主办也是一样的。想到这里,杨度同意了。他拿出给先生的礼品,请代懿转送,代懿乐意地答应了。又拿出给周妈的料子来,代懿却不肯代劳。问叔姬,她冷笑一声摇了摇头。杨度知道他们是瞧不起周妈,只得对弟弟说:“小三,你去帮我送一下。”

  杨钧是艺人气质,为人随和,等级观念也较淡薄,不太计较名分,遂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清早,代懿提着杨度买的糕饼和烟丝,蹑手蹑脚地走进父亲的书房。请完安后,他小心谨慎地说:“晳子从日本回来了,这是他给您老送的礼物。”

  说到这里,代懿偷偷地看了父亲一眼,只见父亲的眼神突然亮了一下,他以为父亲要说什么了,忙停住。但父亲什么也没说,于是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晳子知道爹对他不辞而别去日本很生气,他要儿子先来告个罪,过两天他再来向父亲请安。”

  代懿见父亲左手捧着铜烟壶,右手慢慢地捏纸捻子,依然不做声,他的额头开始冒冷汗了,双腿有点微微发颤,不敢再等父亲的示下,便把礼物放到书案,悄悄地退出。一进自己的房门,叔姬忙问:“爹说些什么啦?”

  “一句话都没说。”代懿摇了摇头。

  “礼物收下啦?”

  代懿点了点头,叔姬松了一口气。

  这时,杨钧提着腰了红纸条的细绒黑呢,笑嘻嘻地走进厨房,对着正在忙忙碌碌为王闿运操持早点的周妈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说:“我哥哥从东洋回来了,特地给你送了这段呢子。”说着递了过去。

  周妈一听,两眼射出惊喜的目光,忙将手在围裙上搓了两搓,然后从杨钧手里接过礼物,大为激动地说:“这是晳子送我的?晳子什么时候回来了,怎么不见他来看老头子?”周妈用手轻轻地捏了两捏,做出一副很内行的样子,“这是真正的东洋货,你看多细多软和呀!”

  过一会,又高声叫道:“哎呀,还腰了红纸条哩,晳子做事真有礼性!”

  周妈忙解下围裙,将绒呢捧到心口边,对杨钧说:“你代我谢谢你哥哥,我这就收起来了。过几天我叫我崽到城里去请个裁缝来,好好做件外套过年穿。不叫云湖桥土裁缝做,他们冇见过世面,会糟蹋这段料子的。这可是一段来得远的东洋呢子啊!”

  说着,笑眯眯地走出厨房,进了卧室,打开一个皮箱,将它珍藏起来。就这一段绒呢,将周妈这几年对杨度的无名怨恨一扫而尽。到了晚上,她在老头子的耳边一个劲地将杨度夸个不停:“我说老头子呀,晳子这趟洋出的,真是大大地开通了,比先前懂事多了,又有礼性了,你不要总记得他瞒着你去东洋。你不同意嘛,他只得这样了。小三子说,娘老子他都瞒着哩!怕你们骂他。哎,这孩子也可怜兮兮的,你就宽恕他这一次吧!”

  见王闿运不吭声,她抱着老头子的脸亲道:“晳子送给我的东洋绒呢又细又软,真是好料子,我要好好做件外套,打扮打扮,让你看着高兴。喂,老头子,你看做件什么样子的好看?”

  莫以为王闿运这个将近古稀之年的老头子缺乏激情,也莫低估了这个四十多岁模样不中看的村妇的魅力,周妈这一劝一媚还真在王闿运身上起了作用,老头子对杨度的气恼,十成消了八九成。

  要说王闿运对自己的高足有多大的恼怒也说不上。杨度不辞而去东洋,当然令他不快,气来了的时候,也会骂上几句,但他并非坚决反对门生出国留洋。王闿运向来通达,虽恨日本的无礼侵犯,但也知道日本的确国力强大,去走走看看也未尝不可。只是他认为杨度的国学根柢还并不扎实,不必赶时髦急着出国,更重要的是因为杨度在戊戌年卷入了康梁一派中,而康梁之徒大多逃亡在日本,他担心杨度去日本后会继续与他们混在一起,中民权民主的毒太深而最终会动摇自己的信仰。现在杨度回来了,他心里已觉欣慰,还居然给周妈送了一份礼,这更给不护细行的老先生的脸上很抹了一道光彩。家人和外间对他与周妈关系的议论以及看不顺眼等等,他岂会不知?对于这件事,他自有一番难以对世人说清楚的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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