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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杨度捧着这张小小的纸条,呆呆地坐在石凳上,不知如何是好。坐了好长一阵子,他开始使劲地捶打自己的脑袋。他后悔来迟了,倘若天刚亮就守在这里,一定可以遇到将纸条压在石桌上的静竹,那时他一定要抱住她,无论如何不放她走。自怨自艾一阵后,他便亡命似的奔出竹林,在潭柘寺里乱穿乱转,几乎把每一座殿堂,每一个房屋,每一处可供游览之景都寻遍了,始终再也不见静竹的踪迹。第二天,他又在潭柘寺外四处逛荡,希望能偶尔撞见他心爱的姑娘。直到太阳落山,他才失望地回到客栈。第三天,他终于没精打采地离开宝珠峰回城。

  夜里,他将这几天的奇遇一五一十地告诉夏寿田。新榜眼公也惊讶不已,十分羡慕好友的艳遇,也对那个姑娘的突然离去觉得不可理解。当杨度表示要在京师四处查访,非找到不可时,夏寿田却反对:“静竹姓什么你都不知道,又不晓得她是做什么的,在京师找一个这样的女子好比大海捞针,你从何处着手?说不定她是个水性杨花的风尘女子,逢场做戏,做出那个样子来逗逗你,其实第二天她就不喜欢你了,写一张这样的纸条来哄你这个痴情的书呆子。”

  “不会的,若是烟花女,她图我什么呀!”杨度摇摇头。

  “图你什么?图你风流倜傥呀,图你多情多意呀,图你是个诗词作得好的才子呀!”夏寿田大笑,有意地打趣。

  “她还送我拜砖哩,鼓励我做大事业哩。”杨度自言自语。

  “哎呀,晳子,你说她一进塔林就不见了,塔林是埋和尚的地方,这姑娘莫不是住在墓穴里的狐狸精变的?《聊斋》、《阅微草堂笔记》里面这类故事多啦!”夏寿田一本正经地提醒。

  “不可能吧,狐狸精变的,能写得出这样实实在在的字吗?”杨度将静竹留下的纸条从里衣袋子里掏出,夏寿田仔细验看后,也的确嗅不出半点狐仙之气来。

  “不管她是谁,凭你掌握的这点东西,你是找不到她的,算了吧。湘绮师总说你是个书痴,看来你要变情痴了!”

  杨度总不死心,一闭着眼,静竹那美丽的身影,那娟秀的面庞,那波光闪闪的眼睛便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迷迷糊糊地在京师数不清的胡同里转了七八天,直转得头昏脑胀,双脚发肿,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万般无奈,他只得怀着无穷无尽的遗恨离开京师南下。

  小火轮路过湘潭码头时,杨度上了岸,回石塘铺看望母亲和妹妹。李氏不以儿子会试再次告罢为意,安慰儿子,功名有天数,时运到了,自然会中的,当年曾文正公进京赶考,也是考了三次才点的翰林。老人家告诉儿子,王家结婚的聘礼送来了,说着又高高兴兴地领着儿子看礼物:金簪一对,金耳环一对,金戒指一对,玉镯一对,聘银一千两,外加彩锦四匹。李氏笑眯眯地指着彩锦对儿子说:“这还是王先生当年亲自从四川带回来的蜀锦哩,你看看,亮光闪闪的,多耀眼!”

  王家的聘礼如此之重,足见湘绮师对叔姬看得很重,杨度心里高兴,对母亲说:“王先生虽是名人,但没有做官,全靠教书来养活一家老小二十多口,银钱并不宽裕。他送了这么重的聘礼,是看得起我们的叔姬,我们不能学世俗的样子,嫁女就眼巴巴地望着聘金。儿子想,其他的都收下,这一千两银子就退还给王先生。母亲您老看如何?”

  李氏说:“儿说得对,王先生的聘礼是太重了。这几年你受了王先生的教导,现在你弟弟又拜在他的门下,今后你们兄弟依靠王先生栽培的日子还长哩!”

  杨度见母亲如此深明大义,十分感动,于是从怀里掏出袁世凯送的一千两银票,双手恭送到母亲面前:“王先生的一千两银子,退回去,这个缺,我给您老补上。”

  李氏看了看儿子手中的银票,没有接,问:“你哪来的这多银子?”

  杨度说:“您老接了后,我再说给您老听。”

  李氏好奇地从儿子手里接过这张花花绿绿的银票,不知怎样处置,像捧个金娃娃似的,将它放在手心里托着。杨度简单地把去了一趟小站的情况告诉了母亲。谁知李氏听了,脸上却不太高兴起来,说:“度儿,你父亲生前常说无功不受禄,又说为人不可贪横财,那袁世凯,你与他并无深交,又没帮他很大的忙,他何故要送你一千两银子?你可要慎重,当心莫上当呀!”

  杨度见母亲这样小心谨慎,大笑起来说:“那袁世凯是大官绅之后,又身为朝廷练兵大员,手中的军饷每天成千上万地过,千把两银子,对他来说小事一桩,他与王先生大不相同。”

  李氏把银票还给杨度说:“这银子我总觉得不踏实,我不能收。乡里小户人家,粗茶淡饭便可度日,要这多银子做什么,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杨度知母亲素来本分,于是不再多解释,说:“我近来也不需要大宗钱用,您老就帮我保管吧,放在家里也安全些。”

  李氏见儿子这样说,方才收下。这时杨度发现叔姬早已不在旁边了,想起就在母亲介绍聘礼的时候,叔姬脸上似乎并没有喜色。是害羞,还是因为即将出嫁离开娘家,心里难受?杨度兴冲冲地走进妹妹的闺房,见叔姬正背对门坐在桌子边,遂大声说:“叔姬,我给你带来了午贻送你的一件婚礼!”

  “夏公子!”叔姬猛地一回头,冲着哥哥问,“他送我什么?”

  杨度走到桌边,从灰布包里取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四方小盒子来,说:“午贻特为招呼我,要由你亲自打开,我也不知道他送的什么。”

  叔姬心里分外激动,手微微地颤抖起来。她小心翼翼地将油纸打开,露出一个黑色木盒来。那木盒做工相当精致,上下左右六面都有螺钿镶嵌的花鸟虫鱼,配以闪亮的国漆为底,显得十分古色古香。叔姬将木盒盖抽出,里面躺着一朵小巧的宫花。这宫花以浅绿色翡翠为叶片,以大红珊瑚为花瓣,中间的花蕊,乃是一颗晶莹的淡黄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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