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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刚才热闹喧嚣的江边码头,一时静谧安堵,只有王府的新嫁娘清甜婉丽的诵诗声在四方传播。这哪是嫁女的场面,分明是书院里的先生正在督课学生。王闿运听着听着,老眼渐渐昏花起来,眼前仿佛是十余年前的成都尊经书院,七八岁的黄毛丫头在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又仿佛是四五年前南昌豫章书院,天真烂漫的少女在背《长恨歌》,背《圆圆曲》。岁月流淌,儿女长大,妻妾辞世,身入老境,人生真的如一场梦似的,没有多久便到了头。然而,这又是无可奈何的悲哀,薪不能不尽,只要火能传下去,也就值得欣慰了。想到这里,一股急欲寻觅传人的心愿油然而生。

  “年年辇路看春草,处处伤心对花鸟。玉女投壶强笑歌,金杯掷酒连昏晓……”

  “棣芳,算了吧,不要再背了,上船吧!一路上自己多加注意,到了平远后,记得报一封平安家信。”

  一向豁达的湘绮楼主,面对着宇宙间不可抗拒的永恒规律,很快醒悟过来。他不再悲伤了,吩咐女儿上船。他要尽快结束这场费时伤神的婚嫁喜事,好早一天到石塘铺去。

  石塘铺距云湖桥只有二十多里路,王闿运一大早就起床,命轿夫备轿,他也不带儿子和仆人,单身坐轿前往。正是暮春时节,一路上流泉溪水淙淙有声,新枝嫩叶之间时闻鸟鸣。杜鹃花红红白白的,开得漫山遍野一片锦绣。乳燕呢喃,秧苗青青,农夫荷锄扛犁在田间小道上往来,正为春耕而忙碌着。通都大邑的士绅们都在谈论去年的海战失败,割地赔款,而此地恍若世外桃源,质朴荒野,外部世界的折腾似乎对它没有任何的影响,人们仍然依照祖祖辈辈传下的方式,在平静而贫困地生活着。打听到杨度的住处后,王闿运吩咐轿夫在离杨度家屋场半里地的一座小石板桥边停下。

  这是当地一带一栋较大的屋场。大大小小有七八间房子,一律青砖黑瓦,禾坪一侧还有四五间茅草杂屋,屋后是一块大菜坪,菜坪一角有一株年代久远的古柳,古柳下有两个人在习武。一个只有十五六岁,持一把剑蹲在地上,剑从后背指向天空,好像戏台上峨眉山上的小剑客一样。另一个在二十一二岁间,一边说话,一边也蹲下去,空手做了一个示范,看那架势是在纠正少年的动作。王闿运从夏寿田那里知道,杨度有一个弟弟,比他小六岁,看来这两人正是杨家兄弟无疑。

  “请问杨晳子先生家住在这里吗?”王闿运走到古柳下,问那位年纪大一点的青年。

  “他就是我哥哥杨晳子。”青年未开口,少年抢先做了回答。

  杨度答:“我就是杨度,请问老先生有何事?”

  杨度见眼前这位老者年近花甲,脸色红润,身板硬朗,穿着虽普通,器宇却不凡,眉眼之间透露出一股倜傥豪迈之气,心里想:这是哪里来的不速之客,从来没见过?

  “啊,你就是杨晳子先生!老朽姓王,也是湘潭人,欲去城里办点事,偶路过贵宅,听说晳子先生刚从京师会试回来,想请你谈谈京师去年轰动全国的公车上书。”王闿运边说边打量杨度,他仿佛觉得杨度正是梦中的那位要拜宋濂为师的青年。

  “哦,是王老先生,晚生失敬。”杨度想,此人如此关心国事,定然不是一般人。他心生敬意,忙说,“请先生进寒舍一坐。”

  杨度把王闿运带进书房后,便忙着张罗茶水。书房四壁粉着石灰,显得宽敞明亮,靠窗户摆着一个大书案,书案上放着几本书,有线装的,也有洋装的,一个古色古香的砚台,一个笔架,笔砚之间立着一个西洋进口座钟。书案上方粉壁上挂着一幅园林图。王闿运走过仔细一看,图下方有一行小字:京师圆明园全盛图。图两边是一副联语:海隅起狼烟,哀孱弱黎民无乐土;深谷蓄鹰志,看英雄先祖有后生。下联左边写着:留与重子吾弟共勉,杨度丙申年暮春。王闿运看后,连连点头不已。再看其他几面墙壁边,全是大大小小的书箱。

  “王老先生,请坐下喝茶。”杨度提着一把小铜壶,端着一个木质茶盘,茶盘上放着两只小瓷杯,还有四碟农家土产:花生、瓜子、蚕豆、油炸红薯片。杨度筛好茶,摆好碟子,坐在王闿运的对面,笑着说,“老先生光临,晚生不曾准备,随便喝点茶,过会再用饭。”

  王闿运见杨度离家五六年,又在京师住了近一年,仍未失乡间人纯朴热情的本色,心中甚是满意,说:“老朽是不速之客,就是吃个闭门羹亦不过分,你何须如此客气!我只略坐一会,等下还要赶路。晳子先生,你去年在京师参加的公车上书,据老朽所知,这是历史上尚无先例的事情。后生子,你真有幸呀!”

  “要说有幸也算是有幸。不过,这其实是不幸的事呀!”

  “为什么?”王闿运佯作不解。

  “老先生,公车上书是社稷国家蒙受奇耻大辱的时候所进行的一件无可奈何的事,这本是大可悲哀了,何况也并没有成效。”杨度心情沉重地说。

  “晳子先生,你说得对。不过,公车上书这件事,官绅们不用说了,就是全国士农工商也都受了很大的震动。看来,今后会对国家产生深远影响的。”王闿运随手拿起一颗蚕豆放进嘴里,“嘣”的一声,蚕豆咬开了。杨度暗自惊奇:这老先生的牙可真好!

  “国事要好转也难呀!京师百姓听说割地赔款,人人义愤填膺,但王公大臣依然故我。颐和园里的太后庆贺六十大寿,花费了百万两银子,据亲身参加的官员们说,历史上记载的任何帝后的酒宴都没有它奢侈。而这庆典的举办,恰是前线战事大败的时候。将士阵亡,铁舰沉海,还有心思大办生日酒,京师百姓痛恨得不得了!”杨度说着说着气愤起来,端起茶杯大喝了一口,望着王闿运说,“老先生,您不知道,海军战败,其根本原因就在太后的身上。就是她当年把海军军费八百万两银子挪来修造颐和园的,恭王等人极力反对,她置之不理。老先生,国家的大权就握在这样的太后手里,国事还有希望吗?”

  与去秋游西山时相比,杨度似乎对国事完全不抱希望了。

  王闿运凝视眼前这位年轻人,心中很是赞许。他从杨度的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豪气:慷慨谈国事,悲愤议朝政,四十年过去了,国家不但没有中兴,反而比过去更加疲弱,现在又转到儿孙辈来担忧了。唉,大清王朝,你为何如此一蹶不振,江河日下!

  “晳子先生,我看你张挂着一张圆明园全盛图,看来是在时刻激励自己不忘国耻。”

  杨度点点头。

  王闿运突然问:“你读过王壬秋先生的《圆明园词》吗?”

  “晚生有幸拜读过。壬秋先生那篇长诗真正是大才大手笔,结构雄奇,意境深远,有人比之为元微之的《连昌宫词》。依晚生看,《连昌宫词》不能望其项背。”

  王闿运心里异常高兴。尽管这篇长诗二十多年前在京师广为流传,洛阳纸贵,连大学士周祖培、侍郎潘祖荫都激赏不已,但大家的评价也只停留在今日《连昌宫词》的分寸上,并没有置于其上。眼下这位素不相识的青年如此推崇这首诗,他又本是专为此人而来的,心中如何不高兴!

  他指着图旁的联语说:“听说晳子先生是阵亡在三河战役的杨哨长的孙子,我看到这副对联,知道你们兄弟要做无愧于英雄祖父的后辈,很是钦佩。古人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晳子先生身为举人,表率一乡,请恕老朽冒昧,当此国家危难之际,你能不能对老朽说说你的打算?”

  “老先生问晚生打算嘛,”杨度目光炯炯地望着王闿运说,“刚回家时,我原本打算小住个把月后便去衡州府投王壬秋先生门下。后来母亲得病,我要伺奉汤药,不能离开,遂在家一住两三个月。前些日子收到好友胡玉阶的来信,他说康有为先生已回南海重开万木草堂,他即将南下投奔,约我同行。这副联语是我打定主意投万木草堂之时书别舍弟的。”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一直未来东洲。这是个难得的英才,着意培植,日后定可成大器。他是湘潭人,不出于我的门下而成为康有为的学生,岂不可惜!眼睁睁地看着千里马从眼皮底下奔逸,能算得上真正的伯乐吗?王闿运想到这里,笑着说:“康有为是去年公车上书的领袖,足下尊敬他,欲投其门下,自可理解。不过,倘若足下真的成行了,老朽要为足下惋惜。”

  “为何?”杨度疑惑地望着这位谈吐不俗的陌生老者,觉得他似乎对自己格外关心。

  “足下要图虚名,只要投靠康有为必然会很快成名,因为康有为在从事一件大出风头的事,做他的门徒成名容易。但是,足下欲求真才实学,做一番真正有根有柢有实效的大事业,还不如不去南海为好。”

  “老先生是说康有为没有真才实学?”杨度猛然想起曾广钧在碧云寺里说的翁李之间的仇怨,又问,“抑或是康有为的事业无根无柢?”

  王闿运将小茶杯轻轻向前推移一步,不紧不慢地说:“康有为人很聪明,书也读得好,不能说他没有真才实学。只是他的学说乖张,他是在借孔夫子这个钟馗来打鬼的,目前虽然能新人耳目,轰动一时,到底走的不是正路,不可能长久。”

  杨度心里想:康有为的学说惊世骇俗,许多有学问的士人佩服不已,自己也很崇拜。不过,这位老先生说的也有道理,康有为有些说法的确太过头了,自己对孔夫子的学问钻研还不深刻,康有为所论到底有几分真实,几分杜撰,也不能一一细究,于是不做声,默默地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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